第十章 边境上的泪光

半晌,她眼里突然含了泪问我:“你们杀了我外婆?”

我说:“那是你们政府造谣,没人杀你外婆。”

她不信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

她突然破涕为笑了。

走着走着,她突然蹲下了身,我一惊,以为她要耍什么花样。她看了我一眼,两手撑着肚子,皱着眉头。我说:“起来,你要干什么,别耍花样。”

她抬起脸,望我一眼,突然脸颊掠过一抹红潮,说:“肚子疼。”

我仍然以为她在耍花样,想骗过我,溜掉。

我强硬地说:“起来。”并伸手去拉她。她站了起采,手仍捂着肚子,她的脚步有些乱,然后她快步走了起来,我端着枪紧紧随在她后面,她跑到一丛树丛后面脚停下了,回过身,脸红红地冲我说:“我要撒尿。”我一惊,把脸背过去,我怕她跑掉,虽然她此前和我说了许多话,但我仍不能完全信任她,我别过脸去的时候,仍没放松警惕。半晌,她站了起来,我望了一眼她刚刚蹲过的草地,那里留下了一摊猩红,我又想到她刚才的肚子疼,原来她来了月经。我的脸有些红,也有些热,她再回头和我说话时,我不再敢看她的眼睛。那一年我才20岁,女人对我来说;还完全神秘,女人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有妹妹么?”她问我。

我摇摇头。

“你有姐姐么?”胡丽又问。

我想起了媛朝,想起了表姐,那时姐姐已经考取了白求恩医科大学,父亲也已从新疆回来了。我点点头。

胡丽又说:“你姐姐也来打仗了么?”

我摇摇头。

胡丽就说:“我不想打仗。”

我望着胡丽的脸,想,是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正是上大学的年龄,如果父母不去新疆,此时,我不也正坐在大学的教室里么。想到这,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你们中国不杀俘虏吧?”胡丽又问我。

我说:“解放军从来不杀俘虏。”

胡丽似宽了心,她走在我的前面,脚步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不把我送回去行么?你们中国多好。”她天真地问我。

我不置可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就很沮丧的样子,一路再没说话。

我回到了部队,把胡丽交给了前沿指挥部,指挥部又把他们这批俘虏送回到国内。

战争结束的时候,那时我的伤已经好了。在友谊关交换俘虏时,我也参加了。我站在一列队伍中,看着眼前走过来的一群俘虏。我在俘虏中一眼就认出了胡丽。她比几个月前胖了,脸孔红红的,但她一脸的哀伤,她也在那千列士兵中认出了我,她不能说话,冲我凄婉地笑了一下,我一直目送着胡面向友谊关走去。当跨过友谊关时,她回了一次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中国的天和地,这时她的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我的耳畔又响起她说过的话“不把我送回去行么?你们中国多好。”我的心也猛地怦然一动。

接下来,我也看到了那些被越南送回来的我们的战士。那其中也有许多女兵。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憔悴。她们一走过友谊关就失声痛哭。那哭声惊天动地。我亲眼看到一个大眼睛女兵,一走过友谊关,她就爬在了地上,用她的双唇拼命亲吻着中国的土地。还有人喊了一声“中国”,便泪如雨下,在场所有迎接的中国士兵都哭了。两股人流紧紧拥抱在一起,眼里流着泪水,此时,不管是男兵,也不管是女兵,相互抱着说着。

最后抬过来一排担架,那是中国的伤兵。他们躺在担架上,轮流着和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握手,眼里流着泪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这里面还有不少女兵,担架上的她们下肢处空空荡荡的。她们一脸惘然,泪水苦涩地流着,两眼呆痴无神。

后来我知道,我们不少女兵被俘了,先是被强奸,让她们怀孕后,又截去了双腿。这些惨无人道的越南人,已没有了丝毫的人性。

那些孩子最后有的被生了下来,孩子的母亲不愿意承认这一现实,她们不肯接受流着越南血液的孩子。后来在中国某地专门成立了这样一家孤儿院。这家特殊的孤儿院,有一大群这样的孤儿,他们失去了父母。

后来我和眉曾无数次地去过这家孤儿院,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女孩,过着幸福的生活,游戏,嬉闹,我就想,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知道你们是怎么出生的么?你们的父母现在在哪里么?

眉站在我的身旁望着眼前的孩子一直泪流不止,我知道眉没被俘虏过,这里也没她的孩子。她却在哭泣,为了这些孩子,为了这些孩子的母亲们。

1992年的春天,我又去了一趟友谊关,我是为了一种说不清的缘由和心理去的。那里有一个双边贸易市场,中国人,越南人,男人和女人蚂蚁似的在那里涌动,兜售手里的东西。我惘然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些涌动的人群。突然,一个女人说:“先生,看货吗?”我扭过头去看,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看到眼前一个丰满的越南少妇,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提包站在我的面前。虽然时隔十几年了,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被我俘虏的胡丽。她也认出了我,怔过一阵之后,她说:

“现在多好,不打仗了,日子好过多了。”

我又想到了她在广东的外婆,便问:“你外婆好吗?”

她答,“两年前就死了。”

后来她告诉我,外婆死时她还去了广东一趟,去奔丧。她兴致勃勃一遍遍地冲我说:“现在多好啊。”

我望着眼前越南人和中国人混杂的人群,如蚂蚁似的在眼前涌动。他们扯开嗓子拼命地喊:“看货吗?看货吗……”胡丽不知还在说什么,我的耳旁已轰鸣一阵,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