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截断指

爷爷一拳打死了日本浪人,带着二十几个穷苦出身的长工连夜向疯魔谷走来。那时爷爷和二十几个长工们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那些长工们长年累月用惯了手里的锄头、铁锹,于是在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拾了一条握在手里硬邦邦的棍子。当时,就是这些手握木棍的长工们横穿疯魔谷,轰动一时。

大兴安岭的深处,树木茂密的山脉上,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不宽,似刀砍斧凿。人们经常会听到疯魔谷里似狼哭似鬼号的哭声,声音响起的时候很闷,从峡谷深处由远至近地滚来,整座山脉都在颤抖,脚下的山石吱吱呀呀,整个世界似乎要在顷刻间毁灭。峡谷上的森林树木也在狂风中颤抖。

早年的某一天,一群从山东逃来的汉子,走进了大兴安岭。他们来到大兴安岭是为了淘金发财。那群汉子在疯魔谷口发现了一条粗大的金脉,欣喜若狂。一群人做着发财梦走进了疯魔谷。走进去不长时间,疯魔谷便开始咆哮了。山在抖,地在抖,山外也刮起了大风。那场大风刮得遮云蔽日,天昏地暗。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风平浪静,云开雾散,太阳和煦地照耀在峡谷两旁的树林里,鸟儿们在树林里啁啾歌唱,那群山东来的淘金汉子们再也没有出来。

刚开始,疯魔谷周围还住着一些猎户。从那以后,猎户们一夜之间都搬走了。留下了空空荡荡的山,狰狞恐怖的疯魔谷。

爷爷带着二十几个长工们,来到了疯魔谷。他们明智地选择了疯魔谷这块风水宝地,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举动。疯魔谷固然凶险,可山外周家和周家以外的敌人,不敢贸然进犯疯魔谷。这就是爷爷当年非常聪明的选择。

二十几个长工在爷爷的率领下埋锅造房,在疯魔谷附近扎下了营盘。他们手持棍棒,开始了猿人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打猎为生,像猿人那样架起柴火烧烤猎物,偶尔也下山去吃一次大户。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对山下谁家穷富了如指掌。他们一起下山,埋伏在村庄左右,先派一个人前去下帖子,帖子上写着几日几时,准备好东西若干,届时不候。落款是棒子队。虽然爷爷一拳打死日本浪人,他们知道棒子队的首领是爷爷,但那些大户们却不把爷爷这些长工们放在眼里。帖子下去了,大户家高兴了,有时给几只鸡,给一袋面,像打发有组织的要饭叫花子一样把爷爷他们打发走了。爷爷他们那时胃口并不高,有吃的就行。也有不理爷爷他们碴儿的,帖子上写的时间到了,只送来一只面口袋,那里面并没有放什么东西,还留下一封信,痛骂爷爷这些土匪。

余钱这时就撺掇爷爷说:“不像话,杀死他们。”

爷爷并不想杀死他们,他就让余钱绕到大户家门后的柴火垛里去放火。放火的时候都在晚上。爷爷一声令下,余钱便点燃柴火垛。东北的农村到现在仍流行着垛柴火,把秋天的禾物和一些准备好可充当柴烧的树木码成一垛。大雪封山时,这些都是取暖的东西。

大火一烧起来,大户人家就扯着脖子喊:“不好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全村人都起来帮助救火时,埋伏在周围的棒子队也随着救火的人趁乱冲进去。他们不是救火,是趁乱抢东西。他们撞进屋里,看见什么值钱的拿什么,拿完就连夜跑到山里。

一时间,棒子队的名声很坏,富户们要联合起来清剿驻在山里的棒子队。

这时间,更多的日本浪人都涌到了大兴安岭一带,他们看好了这块风水宝地。他们听说了疯魔谷,不仅听说了疯魔谷的凶险,同时也听说疯魔谷里有一条挺粗的金脉。日本浪人们组织在一起,要到疯魔谷里探险。

爷爷他们的棒子队得到这个消息时,都骂开了。

余钱就骂;“操他个妈,小日本,想抢老子的地盘了。”

二狗子就说:“杀,杀死他们。”二狗子那时被日本浪人打的伤已经好了,又膀大腰圆地站在了那里。

我爷爷很冷静,召集棒子队所有的人开了一次会。日本浪人想要来疯魔谷,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挑战,如桌说日本浪人走出了疯魔谷,那么他们将不会有立足之地了。二十几个壮汉们就在爷爷的窝棚里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协议,在日本浪人来疯魔谷以前,自己首先要走一遍疯魔谷。他们为了赶在日本浪人之前征服疯魔谷,说干就干,又下山吃了一次大户,要来了足够的馒头和咸肉带在身上,又拿起了棒子在一个黎明天走进了疯魔谷。

他们绕路找到了疯魔谷口,先是涉过一片湍急的激流,又走过一片乱石冈子。突然,他们眼前一黑,头上只剩下了一线天,陡峭的峡谷里阴森恐怖,峭壁的石头上长满了滴水的青苔,头上的天很窄很遥远。走着走着,乱石就多了起来,峡谷也宽阔了起来。走了一上午,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找到一块有些平坦宽阔的地方坐下来,吃饱了背在背上的馒头和咸肉。他们吃完这些,甚至还唱了一首艳情的歌,又手拄木棍大咧咧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看见沙石地上那堆散乱的骨头。他们猛然想起了几年前那群山东来的淘金汉子。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由远及近传来一声似巨兽样的号吼,接着整个峡谷颤抖起来,顿时狂风乍起,整个峡谷如黑夜一般,他们对面看不见人影。余钱这时叫了一声:“大哥——”就抱住了我爷爷的后腰。我爷爷也抱住了余钱。两个人在峡谷里滚动,后来两人相拥相抱着躲到了一块巨石后便不动了。

飞沙走石迎面打来,石头相击声,人的惨叫声,狂风的怒吼声搅成了一团,爷爷和余钱晕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峡谷里又恢复了平静,爷爷看到余钱仍然昏死在那里,一条腿被一块石头压住,血水正在向外渗着。爷爷大吼一声,搬起那块石头,把石头推翻。他背起昏死过去的余钱。这时远远近近没死的人都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刚才的一切,他们似恍然做了一个梦。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疯魔谷。星星满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山外。二十几个人,他们只出来了19个,有很多人的身上都带了伤。

爷爷一直背着余钱,是爷爷救了余钱。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为余钱煎汤熬药,直到余钱伤好,从此余钱跛了一条腿。跛了一条腿的余钱跪在了我爷爷面前,声泪俱下地说:

“大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日后只要你需要我,说一声,兄弟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余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余钱在我爷爷和奶奶故事发展之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山上只剩下了19条好汉。在以后的日子里,19条好汉又各奔东西。

爷爷他们惨败疯魔谷没多久,一支日本浪人组成的队伍走进了疯魔谷。那几日,19条汉子手握棒子严阵以待。他们随时防备着走出疯魔谷的日本浪人朝他们扑来。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连一个月过去了,疯魔谷发作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看到那群日本浪人从疯魔谷里走出来。

19条汉子确信日本浪人再也不会走出疯魔谷了,他们在山上开始欢呼了,蹦着跳着,后来他们又一起哭了。哭了之后,他们又一起肃穆地朝疯魔谷跪了下去。

他们记下了疯魔谷——

他们再也忘不掉疯魔谷了——

辽沈战役开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营长了。父亲的部队从黑龙江的海林县威虎山的脚下休整完毕,往锦州进发。那时部队的人很多,分几路纵队昼夜兼程。部队开到吉林一个叫公主岭的地方已经半夜了。父亲骑着马,看着眼睛疲惫的队伍就发出命令:“队伍在前面那个大屯子里过夜。”那时的公主岭还很小,有一条铁路是日本人修的,构成了连接沈阳和哈尔滨的运输线。公主岭就坐落在铁路旁,那时只是一个大屯子般的模样,现在已经是县级市了,盛产黄豆和玉米,每年上交的公粮在全国的县市中占首位。那时东北部队的重要目标是攻打交通要塞的主要城市,像锦州沈阳长春等,其他一些偏远小镇还没放在眼里。那里还有一些零散的地方组织起来的保安队,他们不属于国民党正规部队,却吃国民党的俸禄,为国民党卖命。那里的人大都是本乡本土的混子,组织在一起,其实是一些乌合之众。

这些保安队并没有把解放军部队放在眼里,他们想这次仍和往次一样,气汹汹地来了,打几枪打不赢就跑了。每次部队过往时,都没有惊动他们。

驻扎在公主岭里的保安队长叫乌二爷,乌二爷手下有几十人,国民党配发的枪支,有足够的弹药。屯子外过部队时,乌二爷没敢大意,集合了全部的人马分三班,轮流放哨,自己躲在塔楼里和新娶的小妾鬼混。

夜半时分,我父亲的部队就开进了公主岭,乌二爷的保安队发现了;先是打了一阵排子枪,走在前面的几个解放军就倒下了。有一颗子弹贴着我父亲的头皮“嗖”的一声飞过去,吓得我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里还有国民党部队。他跳下马背,把缰绳扔给跟随在后面的警卫员,拔出腰间的枪,一挥手部队就散开了,接着就相互对射起来。黑暗中,父亲看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父亲很恼火,大战尚没开始先损兵折将,这很不吉利。其实我父亲下一道撤的命令也就撤了,绕开走也就没事了。父亲?眼睁睁看到十几个弟兄倒下了,他想不能白白让这些王八蛋占着便宜,一挥手招来司号员,父亲说:“吹号,冲锋。”

号声就响了,嘹亮的号声划破黑夜,伏在地上射击的解放军听到号声喊着冲了上去。屯子里只有几十个保安队员,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他们一听到号声就知道坏了,碰上了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有的扔下枪跑了,有的爬在那不敢动弹。父亲的部队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公主岭。父亲的部队冲进保安队院子里时,红了眼的父亲仍命令士兵开枪,有十几个躲在暗处的幸免之外,其余的全部被打死了。我父亲这么做有些背离解放军对待俘虏的原则,父亲每当战争打响时,他看到死人就失去冷静,忘记了原则。

部队冲进保安大院时,父亲亲自带着几个战士冲进了塔楼,塔楼上乌二爷和他的小妾没想到解放军会这么快就冲了进来。两个人没来得及跑掉,躲在炕柜里。父亲一冲进塔楼就看见了那条炕柜。父亲用手一指,一个战士就冲过去,拉出了浑身上下赤条条的乌二爷和那个打扮得小妖精似的妓女。

父亲命人点燃了油灯,灯光下父亲看到了乌二爷,秃头大脸,一身肥肉,父亲认出乌二爷时就一怔。他小的时候见过乌二爷,乌二爷那时不叫二爷,叫乌二,是和爷爷当年一起上疯魔谷的长工。后来日本人来了,爷爷带着棒子队的人投奔了赵尚志的部队,乌二就跑回了大屯镇。

赵尚志的部队被日本人打散后,爷爷逃回了家守着奶奶小凤,后来父亲记事时,乌二去看过我爷爷。那时乌二趁乱又拉起了一支队伍,他不打日本人,专打穷人。乌二那次跪在爷爷面前,被爷爷打了两个耳光。爷爷咆哮着冲乌二说;“乌二,回家过日子吧!”乌二什么也没说,跪了一会儿走了。父亲没有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乌二,父亲知道乌二在大屯镇是有家小的。

此时乌二顾不得穿衣服了,他腆着肚子跪在父亲脚下不时地冲父亲磕头,边磕头边说:“长官,我错了,我错了。”

父亲一脚踢在乌二的屁股上,怒喝着说:“你看我是谁。”

乌二抬起头,乌二当然认不出我父亲了。父亲冷笑一声说:“乌二,你个怕死鬼,跟我打仗去。”父亲还念着乌二当年随我爷爷一起上疯魔谷的壮举,他想打死乌二的瞬间突然改变了想法。乌二见自己抓到了一条救命草,忙磕头说:“是,长官,我随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