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董墨推辞,人已钻到厨房里头去了。董墨个头高,端着碗稍稍一抻腰,就能从窗户里瞧见梦迢。她拢裙蹲着,梳着云髻,髻上包着一块靛蓝苎麻巾子,因有服在身,常穿一件玉白对襟褂子,水绿的裙。
她打灶里抽出一根还燃着的柴火棍,鼓着腮吹一吹,暗红的火光变作黄澄澄的颜色,几经闪烁,燃起了火苗子,她便对着那截柴火棍笑了笑。
那半张脸映着黄黄的火光,使董墨想到日影西归的京城,一切喧哗与繁荣都在灿烂黄昏里渐散,渐灭。寥落里,却有种别样的宁静。
仿佛年幼时伏在他娘的膝上,夕阳大片大片地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那时候,纵然他们一家三口在庞大的家族中如此被忽视,他却时时刻刻感到稚嫩的快乐与幸福。
他以为那种幸福会是稳固永恒的。谁知一转眼,什么都不稳当。
晚林噪鸦,似在催促“归家、归家……”,于是他对这种归了家的错觉,感到不安与惧怕,甚至厌烦。
不一时梦迢搬了个小炉子出来,搁在桌儿底下,见董墨空了碗,调侃道:“难得,你竟吃得惯我们这些粗蠢东西,还当你非珍馐不下咽呢。”
董墨笑了声,“大鱼大肉吃多了,偶然吃吃这些清粥小菜,也别有滋味。”
倏闻彩衣捂着嘴乐了一声,梦迢转而提眉,“鬼丫头,你笑哪样?”
彩衣去接董墨的碗,将两人睃一眼起身,“平哥哥这话,像戏台子上那些大富人家的公子说的。”
“人家原本就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嚜。”梦迢笑剜她一眼,“谁是你‘平哥哥’?不懂规矩,要喊‘董大官人’。”
董墨接过腔,“平哥哥就是平哥哥,何苦训她?一个称呼,什么要紧?”
彩衣喜滋滋钻到厨房里盛了碗稀饭出来,将碗递给董墨,俏皮地朝梦迢吐舌,“平哥哥都这样讲,姐姐要少训我。”
梦迢拿她无法,朝雨天里翻了个白眼。三个人在雨淋淋的屋檐底下坐着吃饭,蓦地像一家三口,有种莫名的亲近。
雨经久不停,董墨就坐得久了些,梦迢自然也归家暗些。同彩衣两个人收拾了一遍厨房,雨才住了。
这会才听见,隔壁挨打的那媳妇还在哭,声音凄凄绕在槐树后头的院墙外。梦迢聆听一会,因问彩衣:“隔壁住的什么人?”
“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两口子。”彩衣归置着东西,跟着朝院墙张望,“他家媳妇前两日撞见我,还说早晓得咱们这头里住着一家子两姊妹,今日才得见。”
“你如何回她的?”
“我说从前因有父母在,姊妹不好抛头露面,如今父母去世,我们姊妹自然该出门寻些活计做,不然岂不是饿死在家里?”
梦迢仔细叮嘱,“你与邻舍这些人打照面,千万要留心说话,别说走了嘴。董墨瞧着平易近人,却格外心细,倘或叫他察觉一点不对,咱们一家,恐怕都没活路。”
说得彩衣心有余悸,归家打点细软,要常搬到那小蝉花巷里去住。
别的都还罢了,只是跟了梦迢太久,一时要分两头,有些舍不得。进府便挽着梦迢撒娇:
“太太可要常过去,我瞧那董墨的恐怕要常往家去呢,去一二回太太不在,我尚且能周旋得过去。时时去太太时时不在,我都不晓得要如何糊弄他了。他又是个仔细人,我怕露了马脚。”
“我晓得,眼下我的事情就只有他这一桩最要紧,自然是多费时去周旋他。”
梦迢才刚打“张银莲”这位杜撰的人物里抽身,声音还仍带着些张银莲式的轻快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