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楘之所以如此,除了莱州与登州相邻,两府总有需要相互照应的事情,还因莱州府同样海岸线漫长,都传沈瑞带来开海的消息,对莱州来说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还有一点,李楘曾任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与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脉香火情。
李楘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进士,由教谕为知县,勤政爱民,官声极好,在上海县知县任上因以丁忧去职时,当地百姓还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复后擢光禄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后升莱州知府。
因李楘有在南直隶任职的经历,弘治十八年政权迭代时,谢迁门下曾有人拉拢过他,彼时他刚好知府三年任满,考绩上上,是可以升迁的。可惜他素来不喜钻营,厌恶结党,进而婉拒了。
于是,他就在莱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动。这在山东诸府里是颇为少见的。
当然,许是因他没有入谢党而躲过了刘瑾事后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过到底与谢党有这层嫌隙,因此在沈理来山东后,李楘与之始终是不远不近的关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讲山东各府情形时提过这位,对其评价还是颇高的,“能干、务实,”彼时沈理道,“只是年纪大了,颇为固执。”
沈瑞收到帖子当然要给面子,便在路过莱州府府城时候特地去拜访了李楘。
莱州府衙后知府宅邸布置得极是清雅,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石花木,却别具匠心,摆设简约而并不寒酸。
李楘虽有清廉爱民的名声,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样的人。
他宴请沈瑞的这一席,亦是虽以清淡为主,却也随了山东尚四为尊的规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剥干果,面食两道、米饭两道,颇为丰盛。
李楘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十分严肃,但实际上交谈起来他还是颇为慈和的。
他直言看过沈瑞青篆书坊刊印的农书,也通过同年故旧听说过沈瑞的赈灾札子部分内容,因此特邀来一见。
沈瑞原以为李楘会谈海贸,却不曾想他谈的却是耕种。
好在沈瑞这一路上同两位于师爷聊山东种种,因灾荒特别问过耕种问题,想想莱州的情况,也就不奇怪李楘所问了。
山东中部、东部多丘陵,倒是中间青州府、莱州府有部分土地为平原,地力要好上许多。莱州耕地面积只有青州一半,每顷征粮额却和青州相差无几,可见土地相对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绝大多数,耕地面积在山东诸府中为最少,此时只有五万余顷,比之莱州少了一万五千顷,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书坊绝大部分农书里的耕种技术,理论上说,在登州这丘陵薄田上没什么施展空间,却是比较适合莱州。
李楘既是守旧务实派,自然要从土里寻生机。
沈瑞本就欲推广农耕技术,见李楘有兴趣、莱州有条件,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莱州大熟,这样也能减轻登州的粮食压力,便仔仔细细将所知统统讲述出来。
李楘越听越喜,越谈越投机,原就在京中好友书信中得知御道投书事中沈瑞作为,对他印象颇好,如今几乎是以忘年交论了。
沈瑞也是一边儿聊一边儿暗暗点头,这位李知府确实是位做实事的官员,也难怪其在上海县知县任上能得百姓爱戴,自发为他建生祠。能与这样的知府毗邻,日后许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这场交谈中,沈瑞也同样受益良多,李楘基层官员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经历,在行政上的经验也非几位师爷可比,他视沈瑞如子侄辈般谆谆教导,让沈瑞也窥得了不少为地方官的窍门。
一席宴是真正的宾主尽欢,沈瑞辞别莱州府时,李楘亲自相送,并相约彼此书信往来,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出了掖县入招远县便是登州府境内。
新知府来了,登州各县自然热情巴结。
招远县知县早早就派人在登莱交界驿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驾了,沈瑞一行刚刚踏上登州地界,招远知县就带着县丞、主簿、教谕以及一干乡绅耆老到了驿站相迎。
大约是觉得沈瑞少年新贵,应是喜热闹好脸面,故此一番搞得场面颇大,就差没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了。
这是欢迎,要是欢送,准保得祭出万民伞啊遗爱靴的戏码。如此形式主义,这马屁也就结结实实拍在马腿上。
沈瑞沉了脸,冷冷同陈师爷道:“我原不想学张禬那套质问,但看来这世上脑子拎不清的人实在太多。”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不必生气,巴结上峰也是人之常情。东家不喜他们务虚这套,点拨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责。”
小于师爷三十来岁年纪,比所有师爷都年轻,与沈瑞同辈相处,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气,知道他随和,便凑过去笑着道:“招远虽也是山多地少,但田亩还是不错的,东家不若问其耕种,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多谢小于先生教我。”
小于师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学生一会儿也去敲边鼓问问那边幕友。”
此地因在登莱边界,常有商贾路过,驿站倒是不小,这一群人还能容纳得下,只是讲究的椅子便没那么多了。驿吏费尽心力才张罗了些体面凳子给诸位大老爷坐。
沈瑞打见到他们便沉着脸,招远知县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驿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远知县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沈瑞先开口了。
“诸位特地而来,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本府。”
招远知县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哪儿来的好消息!!
下头主簿同知县是一条心,见大老爷脸上发僵,忙出来圆场,无耻继续拍马道:“大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诸位消息灵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两位御史胡大人、张大人到山东。这两位还不曾来过登州,本府在济南府有幸见着了两位大人,张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来……”
众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来了,是查粮仓赈灾什么的事儿,登州虽偏远,但卫所多军屯也多,且因要往辽东运物资,各处物资汇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莱县设有多处仓储,巡按御史是必要来查的。
因此便纷纷应声,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备。
沈瑞脸上方缓和了一二,点点头,道:“既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来你们此来也是将各处情况都盘点个明白了,那便将写了文书,连带写一写如今招远各处春耕情况、水利情况、民生情况、有否灾民等诸事,烦劳知县带去府衙,届时本府也会让各县报来,本府与各县知县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暂且不听诸位亲口汇报了。”
招远知县是真坐不住了,众人也都苦了脸,原是想来露个脸,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嘘,怎知道这小沈知府竟上来就发任务,还要将诸多情况写下来!知县大老爷是不可能自己动笔写的,那就得他们下头人层层上报了。
招远知县其实对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运输不便,驿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驿路更只有过招远的这唯一一条,商贾也好,物资也好,都要从这里过。
招远知县每天坐在县衙里,就有孝敬银子从驿路上流进他的腰包,他如何还会去认真关心百姓疾苦,自然都乐不得都丢给下头人以及师爷,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变那就万事大吉。
他原想着给新知府做做脸,私下里再送点儿银子,他就还能过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后对之前两位知府,也都是这么做的。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远知县有心起来说两句,却见小知府冲众人点点头,便就走了,改由两个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来招呼众人,他狠心咬咬牙,强挤出来个笑容,帮着打发了众人。
转回身来,他就带着两个富户往沈瑞这边送礼来了。
沈瑞却是根本没见,礼也没收,陈师爷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来关注民生。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而小于师爷也在收了招远知县师爷的大红包之后,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来做一番事业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还差你们那点子银子吗?沈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听从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办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会糊弄事儿,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师爷擦着冷汗去了。
于是招远知县也火急火燎的发动起所有手下开始撰写报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启程。
招远知县这场笑话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闪电般传往登州各州县。
出招远到黄县,黄县知县早早听了风声、吸取了教训,自不会犯招远知县的错误,来拜见沈瑞时没搞那么大阵仗,见面寒暄两句就简单说了黄县春耕概况。
而且黄县虽耕地不多,但还海滨有煤矿、南部有金矿,黄县知县将这些情况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满意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消息再传开去,各州县官员便知该怎么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达了终点站,登州府城。
登州最早设于唐武德初年,唐宋时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门户。
明初登州属莱州府管辖,洪武九年升府,仍置于蓬莱县,领州一县七,乃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
登州府城位于蓬莱县北,黑水河入海口处。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为护城河,现有城门四,大水门三,小水门一。城北刀鱼水寨也是同期拓筑的水城。
昔年南京为国都时,登州是朝鲜入贡必经之地,然自从国都北移,朝鲜便开始经辽东过山海关直接入京朝贡,登州的入贡线路彻底废弃。
此为登州第一个衰落期,不过因辽东军需大抵要从登州运往辽东,登州囤积大量物资,仍为北方海运枢纽。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因海运风险大,弘治以来,少发船只,登州才渐渐衰落下来。
直到陆家打通了京中关节,重启登州海运,登州府城再次焕发生机。
沈瑞自从府城西门迎恩门入城,房瑄带蓬莱县一应人城门相迎。
房瑄是聪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升职是怎么来的,因此虽然官职已比沈瑞高了,年纪也比沈瑞大许多,又是官场老前辈,却对沈瑞格外亲切热情。
沈瑞自然也会做人,对房瑄也是客气热情。
入城后没走多久便是府衙,两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见过府衙属官以及附郭的蓬莱县一应官吏,陈师爷则带着沈瑞的幕僚团队,与房瑄的幕僚团队就一些具体庶务进行交接。
之后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云鹤楼设宴。
原本应该开宴两次,房瑄为沈瑞接风,沈瑞再回请为房瑄饯行。
但因前有张禬在济南府斥山东官员奢靡不恤百姓,后有沈瑞在招远县给了招远上下没脸,且房瑄又赶着去上任,这宴席便合二为一了,总体也不铺张。
当然,便是再简单,这府衙、登州卫、蓬莱县衙上下,乃至陆家这样的豪贾富户也全都到场了。
云鹤楼东家、蓬莱望族韩家也在席间,又极是识趣,这一日云鹤楼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楼胜似包楼,又向府衙卖好,也不说不收银子孝敬大人们的话,却收得极少,不过象征性收些许银两。
上的菜都是虽不名贵却格外精细,不显奢华又不落俗套的,显得府衙节俭。
席上不谈公事,只论风花雪月。
房瑄却是在散席后,于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细细讲了登州种种,卖了个大人情给沈瑞。
翌日沈瑞走马上任,房瑄也没多留,兴冲冲往河南去了。
而此时有两份旨意翩然抵达了登州府,竟没比沈瑞晚到几天。
一份是给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袭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让济南府、德州卫彻查此事。又安抚沈瑞,按照常规赐银两绢布外,竟赐了一把短剑。
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表示这是给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里知道,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个缩小版的尚方宝剑,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说,没赐予该剑代天子斩佞臣的权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来当尚方宝剑用。
但有这么个东西在,接旨时众人都见了,又见来传旨的小公公和锦衣卫与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样,知沈瑞仍简在帝心,也是一种震慑。
另一份旨意则是给千户潘家玉的,表示他护卫朝廷命官、全歼匪盗有功,擢升为指挥佥事,因他水性极好,特调至登州卫,负责操练水兵备倭。
潘家玉接旨后简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过是凭着剿匪的人头攒点功劳,升个指挥佥事,不在安德县受牛千户等一众小人鸟气。
在被德州左卫指挥使拿下大狱后,这个念头也就破灭了。
虽然沈瑞救他出来后对他说过已写信回京,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安慰罢了,不成想沈瑞真的为他谋了这样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仅升了官,还远离了那群小人,更难得的是能真正操练一支队伍,一展抱负!
“沈大人……”潘家玉一个硬汉,受刑时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此时竟有些湿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过话茬来,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贼船了。”
饶是潘家玉正感动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住脸,认真道:“自大人将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