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报信的就只捎了信息来,更详细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户受了伤。”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会受伤?只怕是受刑。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一定要打潘千户个杀良冒功的罪名来?
沈瑞便叫众人在刘普驿暂时休整,等待陈师爷、田顺、潘千户一行。
三日后,田顺等才赶到刘普驿。
沈瑞亲自出去相迎,但见陈师爷面又倦色,到底年纪大了,旅途疲惫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为礼,叹了口气,并不多解释。
沈瑞也是准备两人单独聊聊,此时是先看潘千户要紧。却见潘千户、李百户均在马车上,潘千户尚能倚着车厢坐着,李百户却是躺在那边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户见着沈瑞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给沈大人行礼了,先谢过沈大人搭救。”
沈瑞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两人能伤得这样重,面上便带出愧意来,“是我对不住千户,让指挥使误会了千户……”
潘千户却打断了沈瑞的话,咬牙切齿道:“不是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入内再与沈大人细说。”
沈瑞侧头瞥了一眼陈师爷,见他也是一脸沉重点了点头,便吩咐人抬了潘千户、李百户下车好生安置。
陈师爷与田顺盥洗更衣后便匆匆来见沈瑞,将那日事情一一道来。
却是那日两人赶到了德州左卫,那吕指挥使先是让下人推说不在,并不肯见二人。
陈师爷一时也不好判断是不是其意图设局害沈瑞,见沈瑞没来,便不见他们。
不过他也是差事办老了的,当下这边拜帖往州衙里递,那边买通了吕指挥使心腹佥事身边人,只递了一句话给吕指挥使有一件与刘公公相关的证物,若是吕指挥使没兴趣,那便递到州衙了。
吕指挥使想是权衡了利弊,才见了陈师爷。
陈师爷开场也不说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话,直接将带来的证据摆了出来。
这件事显见是出乎吕指挥使意料的,只见他脸色数变,最终却是咬着后槽牙不松口说潘千户无罪,而是扭头又给潘千户套上个其他罪状。
他说此次抓潘千户是因其先前有杀害行商之嫌,这才疑其伪作流寇,拦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顺势将先前所害行商充数冒领军功。
如今虽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却与先前害行商是两码事,并洗脱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说,抓了潘千户之后,曾命安德县牛千户去搜了潘千户家宅营所,果起出贼赃的。”陈师爷面有怒色道。
“潘千户并不在家,那姓牛的听说是个贪酷性子,还不是由着他们借着搜查之便故意栽赃陷害!”沈瑞恨声道。
陈师爷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与他分说,光是赃物也不能定案,赃物又不能开口,需要人证物证口供俱全,既说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验过尸身……”
亏得派了个刑名师爷过去,沈瑞也不由庆幸,因问陈师爷道:“想来他们是被先生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师爷面上闪过些许自得之色,那吕指挥使也不是善茬,身边也有一二能言善辩之人,但是对上陈师爷这样的老刑名,实是不够看的。陈师爷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不过,老夫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是吃下去一笔银子了,不肯吐出来。”陈师爷摇了摇头,道:“若是说潘千户有功无过,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非但要将他们抄走的东西还回来,还要有奖赏潘千户,还要为其上折请功,更还要治他们冤枉潘千户的罪他们如何肯认。”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证据确凿他们都敢这样罔顾事实、贪赃枉法、构陷良将!我这就写折子……”
“东家!”陈师爷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道,“东家心存正义是好的,但是此时、此地却不宜如此行事。这里,到底是济南府,不是登州府,何况又是卫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让上头不喜甚至起疑了。”
“难道……”沈瑞虽知陈师爷既将潘千户带了出来,想来也是有解决之道的,起码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户一命,但想起来仍是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户原是想送个人情送个大功劳,却不想成了送个催命符了。
“东家!稍安。”陈师爷道,“老夫已与那吕指挥使分说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刘公公那边知潘千户为他解决了一桩麻烦,必会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将由大人的‘长辈’上达天听,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没准儿会有封赏。”
数座大山压下来,吕指挥使也是吃不消的,终是说会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误会之处,不过救下朝廷命官总是大功一件,纵使先前误伤行商,也可功过相抵。
潘千户在狱中受了些刑,总是要养伤的,便先停职养伤,他的职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户暂代。
陈师爷如何敢让潘千户留在德州养伤,再被他们弄出个“伤重不治”来,也不用复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护卫折损,需要潘千户的人协助保护,左不过潘大人现在也是停职,不若请潘大人走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顺带往济南府寻名医诊治一二。
两人又是好一顿唇枪舌剑,陈师爷搬了英国公府、丰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长公主府、游驸马府等数座大山来,如此闪亮硬气的武将后台,终是将吕指挥使死死压住。
吕指挥使捏着鼻子认了陈师爷的说法,让陈师爷将人带走了。
陈师爷也不耽搁,接了人就来赶沈瑞的队伍。
田顺则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户李百户家中去看一看,将他们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里养伤的四位重伤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点去,以确保安全。
“潘千户和李百户受的都是皮外伤,潘千户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户倒是反复发热,一直吃着药。”田顺回禀道,“他们家中都被抄个干净,一定是那个姓牛的忘八羔子,真个是油锅里敢捞一把的,一钱银子都不放过,但好在没动家眷。小的已将人安顿好了,也埋了线在安德县里,有什么动静会立时报到八仙驿去。”
沈瑞这边听两人说完情况,那边潘千户与李百户已由人服侍着更衣换药、用过汤饭了,着人来请沈瑞过去叙话。
沈瑞过去时,李百户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烧药,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见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伤在身不能给大人磕头,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安抚道:“李百户如此说实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话也没说完,又被潘千户打断,潘千户脸色铁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场富贵大功的,是我倒霉,遇到恶狼,与大人无干。”
“姓牛的素来与我不对付,见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蔑我杀良冒功,这也寻常。只是这次非赖我们是杀了行商,拷问时不问行商尸身,却问行商银两,显见的是奔着我们身家银子去的。
他顿了顿,道:“便是无大人这事儿,没准儿他们也会想法子害我。倒是因着有大人这事儿,我们才保下一条命来,我与李炎(李百户)都不会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无我这桩事在先,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构陷得了潘兄,今日虽不能立时追讨,但我敢与潘兄承诺,他日必叫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户已经目露感激,潘千户却是沉默片刻,苦笑一声,道:“沈大人已对我们恩重,不必再许此诺。”
沈瑞道:“两位且先好好养伤,这件事我会派人盯着,敢算计同僚家产,依军法也是饶不了他们的。我原是想潘兄这军功要着落在卫所里,如今这般,我便写道折子,必不会让潘兄错过这大功。”
潘千户还欲说些什么,沈瑞已是摆手制止,潘千户原是个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进尺一回,还请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调我往旁处去是最好,便是升我个佥事,在吕指挥使手下,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点头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盘算好了的。
此后一路再无话,无伏兵来袭,也未遇流民骚扰。
德州城传回来的话是,牛千户的人倒是运了两批银子进城,放置在县里戒备森严的银库中。
情报太少,沈瑞与两位师爷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只叫人继续盯着。
没几日便到了济南府。
沈理竟亲自出城来迎。
自从正德元年冬沈理离了京城后,兄弟两人便再没见过,一时都有些激动。
虽则短短两年多时间,却发生了许多事情,沈瑞已是脱去了少年模样,越发沉稳持重。而沈理,却从风度翩翩中年雅士状元公,到现在双鬓已生华发,面庞消瘦,大抵常常皱眉而在额间形成川字纹路,显出几分老态来。
“六哥……六哥清减了。”沈瑞只觉得喉头哽咽,终只强笑着说了这样一句。
山东屡屡受灾,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赈灾诸事,这般状态显见是公务繁忙劳累所致。
沈理却是笑声依旧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却是个好样的!信里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可要与我好好讲讲你这丰功伟绩。”
沈瑞那点子伤感也尽数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脸皮厚,也吃不住六哥这样夸!”
二人说笑两句,一旁沈理的长子沈林、次子沈枫过来见礼。
沈林随母亲谢氏进京参加过沈瑞婚礼的,与沈瑞才见过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处颇多十分融洽,此时见面,虽是叔侄,但年纪相仿,谈笑无忌。
沈枫先前年纪小,如今却也到了蹿个子的年纪,个头儿却已是不矮,沈瑞仍当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脑袋,他却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过两年可就摸不着我头顶了。”
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沈瑞又将潘千户、两位师爷等引荐与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这边,沈理对他们也不陌生,大家寒暄两句,一并入城。
沈瑞与沈理并辔而行,看着济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沈理因叹道:“我初来济南府时,繁华也不下京畿,这二年灾荒连连,到底是伤了元气……”
正说话间,那边过来一行车马,见着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车上下来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马,低声与他道:“监察御史张禬。”
沈瑞知这位现正在山东盘查钱粮诸事,这会儿是在济南府,没几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权柄却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见礼。
张禬相貌清癯,言语之间颇为客气,问了沈瑞旅程辛苦,话锋一转,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设宴,款待济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来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着应下,连称叨扰。
双方寒暄几句,彼此别过,各自上车上马各奔东西。
待走得远了,沈理才低声向沈瑞道:“这张禬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馆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给事中,是先刘阁老的人,后投了李阁老,倒是一直平稳。
“此次来山东,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紧逼,查山东各处的漏子毫不手软,让不少人头疼着。巡按御史胡节也还没走呢,俩人对上,可热闹着。这次也是宴无好宴。然你初来山东,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驳他面子,左不过没上任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他也不会问你什么。且他宴上济南府各级官员大抵会来,你也正好认认人。”
“你在德州遇袭的事儿,想来也有消息传到张禬耳朵里。”沈理顿了顿,眼神往后扫了扫,道:“甭管谁问,潘千户歼灭流寇救下你的事儿,你照实说便是。”
沈瑞笑着点头道:“我必实话实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