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未正,英国公府世孙夫人诞下一子。因着家中有长辈白事,洗三及之后的满月都是不能办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还是正常走礼的,再亲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来探望。
当初吊唁时众人都见过世孙夫人的状态,又听闻这个时候生产,便都知道是哭灵动了胎气的。来探望时又见到面无血色的世孙夫人,小猫儿似的孩子,谁不晓得其中凶险,便都传扬世孙夫人待祖母至孝,为祖母守灵不顾自家身子云云。
因而,二太太那边放出来“恶月生子不吉”的话,根本就没传播起来便被世孙夫人至孝的言论压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许久闷气,暗暗诅咒该死的不死。
实际上,游氏实是命大。
针灸和艾灸也没能彻底扭转胎位,两个请来的稳婆已私底下商量着要去同主家问问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尸两命,自己两人也走不出这国公府。
桂芝妈妈当初拿阁老府作护身符,现在却也因着这道“符”而压力倍增。
那两个稳婆死也就死自个儿一人罢了,而桂枝妈妈身上可还背着两个府的名声、背着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两个贵人,她是一个都不敢放弃,只能咬牙用尽所有办法,把当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数都使出来,试着用针刺用手推压,甚至伸手探入产道帮着孩子转身。
幸而游氏整个孕期都呕吐不止,尽管已尽最大努力多吃东西来保证孩子的营养,但一面是胃口不开一面是管家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影响了孩子,这个孩子相对瘦小,在生产时,倒是省了些力气。
游氏本人心性坚韧,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镇、杨阁老府的妈妈来帮忙接生的情况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妈妈的动作,全无贵女娇气,这才最终争过阎罗,母子均安。
不过到底还是折腾太过伤了产道,险险血崩,全赖桂枝妈妈在太医指点下用银针救治。之后杨恬也应英国公府之请,将桂枝妈妈留下,帮着世孙夫人调养身体。
世孙夫人至孝哭灵动了胎气可以传扬,其中内幕英国公府却不想外人知道,太医及两个稳婆都是拿了封口银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国公府。
杨恬更不欲张扬桂枝妈妈的手艺,以免日后再有不相干的人来求,拒绝不拒绝都是麻烦,因此也是保持缄默。
只是英国公府、游驸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将厚礼送到杨府和沈府,以谢杨恬善举。其中,当然也不无向新阁老杨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产子时,生母妾室身份没资格踏足英国公府,驸马游泰虽是父亲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别家内宅。
洗三时,游驸马则亲自登门,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与英国公张懋谈了多时。
张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则如张仑所料,他可以对孙子无限好,却不会为了孙子把儿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实也是希望在家里造成一种良性竞争。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枪舍了命拼出来的,子孙要只盯住这爵位带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思进取,那家族没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争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能顶得起“英国公”三字,不辱没了祖宗的名号!
他当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后为长孙请封世孙,放在大环境里说,是因当时弘治皇帝看重嫡长,他作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维护这个规矩,放在自家小环境里,他也是要以此激励次子和长孙上进。
次子若真上进,日后有了功勋,就是没这个爵位,也一样立稳朝堂。
而有年富力强的叔父在侧,长孙也会力求上进连自家叔父都压不住,又如何斗得过朝中诸多外人,便是有这爵位,也保不住权势和体面。
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长的一片苦心,且在续弦妻子故去之前,张懋还一直觉得这招儿着实不错次子是荫封的锦衣卫百户,能凭自己本事爬到千户位置上去;而长房两个小孙子更是让他惊喜,长孙稳稳当当入了奋武营,屡被夸赞;次孙大放异彩,自东宫跟随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卫武学,是小皇帝身边数一数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时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理会内宅事,而他的发妻、继室也都将内宅打理得不错,没有什么事儿闹到他面前来过。
当长孙媳产子风波摆在他面前时,张懋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后便是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从没有过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谋害子息的恶事。有种都去外面拼杀外面斗去,倒在家里祸害自家人,这是他万不能容的。
只是,废个儿媳妇容易,废个儿子,尤其是前程还不错的儿子,他却是舍不得的。他也不确定儿媳妇的行为是不是得了儿子的默许。
在书房中只有张懋和次子张钢父子俩时,张钢表现出一脸震惊的模样,先是斟酌着表示长房都是孩子,上头没有长辈,妻子作为婶娘,无论是不让太医进产房,还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应该还都属于行事谨慎,他不认为妻子会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妇侄孙。
但他也非常坚定的表示,如果父亲认为妻子居心叵测,那他也会支持父亲的决定,进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脉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张懋冷笑,休妻,二儿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闹上门来,将婶娘害侄媳妇的事儿宣扬出去,英国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样成为京中笑话。他就是把儿媳妇关在府里关到死,也不会允许闹出去污了英国公府名声的。
张懋终只是冷冷对二儿子道:“但愿你不知情。这事,我会细细查个清楚。”
眼下这个时候,前头还吹吹打打办着丧事,长媳早亡长孙媳月子不能出屋,还需作为嫡次媳的二太太撑场面。
张懋便让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负责接待来往宾客,而只在灵柩前跪灵。没说是罚,可这着实是个苦差,与罚跪祠堂也没甚区别了,只是说上去好听一些尽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爷的生母、老公爷侧室里地位最高的杨老姨奶奶处,杨老姨奶奶也寻张懋哭闹了一场,却被禁了足。
张懋也扔出一句“余下都要等丧事办完再论”,便是再没人敢提半句。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房只保持沉默。
驸马游泰却是不会沉默,那在产房里挣扎、几乎被婶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宠的女儿。
而同来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当表示,虽然张会是嫡次孙,爵位是轮不上他的,按理说不会碍了谁的眼,但有这么一回在前头,她不知道她的孙女赵彤生产时会不会也遇险。
偌大的书房,就站了他们三人,张懋仍是觉得这房间恁是狭窄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于两位亲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张懋是断不肯同意的,他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分什么府!而且分府这么大的动静,满京城都要议论,那事儿不也一样闹出去了?!
开玩笑,让老二分府别居还不如让老二休妻呢!
然他说会管好府中,禁足二儿媳四儿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位亲家却表示不信。
双方谈了大半天也没谈拢,最终不欢而散。
张懋原想着待老妻出殡丧仪彻底过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整顿一下家中,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要发自内心考虑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联名弹劾张懋及其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此案更涉及户部郎中、刑部员外郎、顺天府通判、巡抚御史等十余官员不作为,偏又滚雪球般牵扯进多家勋贵、宗室,更挂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场流民风波……
沈瑞这个婚假休得委实惬意。
五月初一帮忙解决了英国公府的事,他和杨恬都松了口气,那场没完成的西苑约会,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应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赏龙舟竞渡,沈瑞则同徐氏告了罪,带着杨恬两人自己玩乐去了。
两人换了布衣打扮,如坊间寻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携手漫步西苑,挤在人群里看了百般水戏,又去吃了闻名已久的油烹鲜鱼,直到华灯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游乐下来,好不快活。
回家的马车上,杨恬疲倦已极,靠在沈瑞肩头闭目养神,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散,口中也忍不住说着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边笑道:“以后咱们一个月最少出来一次,如今天这么,只咱们两个人玩去,可好。”
杨恬立时精神起来,那大眼睛几乎闪闪发光,璀璨如星,口中却道:“日后要帮着母亲管家,你同年里还有成亲的、乔迁的,不少已送来帖子,少不得要去应酬,只怕没空闲这般出来玩耍,且这般一味贪玩,母亲也要怪我……”
沈瑞点了点她鼻头,道:“母亲疼你还在我之上,哪会怪你!家里也没那许多事,一个月出来一两次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妥的,官员还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问,你想不想出来罢?”
杨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细若蚊呐道:“恒云,我很欢喜。”
沈瑞哈哈一笑,搂住小娇妻,盘点了一下,道:“说起来,最近还真有几份应酬是不得不去,不过过了这俩月也就好了,这个月初九是宾仲买新宅设宴,他家没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过继嗣子的席面,这个咱们俩去,有个把时辰就完事儿了,咱们回程就还来西苑,如何?”
杨恬含笑仰起头来,重重点头。
却说这这阵子确实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进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选至六部观政的也占了半数,还有不少暂时没有活动官缺,只等着今年京察之后若有落马的也好捡漏。
朝中这两年风云变幻,时逢京察,大佬们斗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动位置呢。尤其京中职位……
这留京的多要买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着京察后挪动着进京为官的,也要买房。
如此一来,今年京中房价平均涨了三成,原本只要几十两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两起,许多好地段适合低品阶官员二进、小三进的宅子,价格几乎翻了两倍,直让许多新进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宾在家中行二,父母与长兄一起生活,便发话让他明岁成亲后将妻子接进京中好绵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产安家的时候。
他表兄林福余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听闻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要设书院讲学,登时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学,沈瑞这边还缺生源呢,自然应下。
如此一来,表兄弟俩就商量着将宅子买在一处,林福余也将妻儿接上京来,两家内眷好有个照应。
本身宅子就不好寻,两处相邻的就更难些,二人跑了几处牙行寻了许久才在明时坊紧挨着城墙处寻着了,都是小三进的宅子,正适合安家。
只是价钱要得极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几位相中,只是都银子不凑手,尚在观望。大有谁先拿银子出来谁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带足了银子上京的,可谁也没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算下来尚有二三百两缺口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买房上,派人回乡取银子总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难道这些时日喝西北风去?这几个月又是刚入官场四处应酬打好关系的时候。
两人都是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儿,此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
一同进京的同乡情况还不如他俩好呢,两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义疏财的,只他一个小小翰林,一时间家中也拿不出几百两现银来。
林福余比戴大宾年长,脸皮也就更厚实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过恒云进沈二叔的书院读书,此时不妨再烦他一次,暂借些银两周转,咱们认识的人中,也只他是个‘财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宾先是不肯,因着先前他这探花名头,浣溪沙留他墨宝没少给润笔之资,现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经济来催问是否还要那俩宅子,两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门。
艰难张口要借三百两,沈瑞却是捧出五百两来,也不说那朋友通财之义的话,反诚恳向戴大宾道:“我正有事相求宾仲,青篆书坊这阵子应朝廷之命在赶着刊印咱们这科的时文策问,过阵子就想着刊些诗集文集,我已经同我大舅兄约好了的,吕兄和宾仲你这边,我还没来得及相约。今日正想求宾仲诗稿,这便先付个定金,不知宾仲意下如何?”
戴大宾心下感激,银子他也不看在眼里,而如此免去了他尴尬,又捧高了他才华,实是沈瑞为人厚道,他当下深揖为谢,道:“恒云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从。”
沈瑞忙避过身,扶住他笑道:“如此这般说,他日是真要找宾仲帮忙了。我二叔那书院尚未建好,教学也暂时没个头绪,我是想着,若宾仲休沐时无事,可否去那书院兼职讲上几回学?既是想学生们听听宾仲这金榜题名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书院想借一借宾仲你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当然,束必不会少。”
书院请些名儒大家来讲学也是惯例,沈瑞并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学府来,聘名人为客座教授,只想着新书院要立足总要有些特色,请些“名人”来利用一下名人效应也好。
戴大宾笑道:“都说了无有不从,有讲学这等好事,宾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