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星河明淡(四)

大明望族 雁九 17414 字 11个月前

“李熙这厮,”张会笑着摇头,“不晓得李真承了爵,会不会还过继他为嗣。”

“他自然是要先过继子嗣,才好让那些说他无后担心香火传承的人闭上嘴。”沈瑞道,“我也与张公公说了这些,张公公没直说,但意思是李承爵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若想掌府军前卫,还是要下些功夫。”

张会忍不住道:“我听着杜老八传回来这话时,就想让他立时回信给你若不是想李掌府军前卫莫让那人得了手去,我何苦管他们家爵位的烂摊子!他们家老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叫他稍安勿躁,道:“张公公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咱们这边求一句就什么事儿都应的。他既没一口回绝,便是有戏,我想着,他只怕也是要查一查李这人的。”

纵使是在密室中,他也忍不住压低声音,“我觉着,就是冲丘聚,张公公也不会让孙铭得了府军前卫去,你且安心。”

张会嘴边一抹讽刺笑容,“还多亏了那畜生犯蠢找了丘聚了。”

沈瑞又拍了拍他,孙铭哪里是蠢,孙铭就是太聪明了。

论理各卫的事儿找掌御马监张永才是正路,但张永当初为钦差为沈家通倭案洗冤,又与王守仁共事剿匪,这与沈家的关系好是摆在明面上的。

而满京城又有谁不知道英国公府二公子和沈家二公子交好,俩人媳妇一起开布庄也不是什么秘密。

孙铭又哪里能去张永那边碰钉子。

至于不找刘瑾而找丘聚,一则是因刘瑾如今权势熏天,寻常巴结不上,求官的更是明码标价也是天价,孙铭委实担负不起,丘聚虽也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比刘瑾要的少了许多;再则,丘聚与张永不对付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与英国公府也有过节,他便有机会了。

“丘聚刚刚用了点儿手段,把罗祥弄进御马监了。”沈瑞低声道。

罗祥也是八虎之一。当初张永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马永成从御马监踢出去,现在丘聚又插了个人过来,显见是要同张永打擂台了。

张永又岂能容丘聚的人再掌了府军前卫。

张会闻言,脸上才真正露出笑容来,他有些兴奋的起身踱了几步,又扭头去瞧沈瑞,微有遗憾道:“可惜了安远侯在远在广西,不然以他的能耐和圣眷,方是掌府军前卫的好人选。”

他口中的安远侯已不是老安远侯柳景,而是先前安远侯世子柳文。柳景原就是两广总兵,去年六月亡故,因两广不能无人,八月消息传回京中,世子柳文承爵后就被夺情直接充总兵官继续镇守两广地方。

柳文所娶的正是隆庆公主唯一的女儿,驸马游泰的嫡长女游莹。

即柳文与张仑是连襟。

沈瑞叹道:“前儿杜老八来找我说你的想法时,我就与他说过了,你总想着把所有的好缺儿都攥到自己手里去。”他顿了顿,严肃了许多,道:“你也不是糊涂人,如何不知,若真能都攥手里了,才是招祸。皇上会怎样看你,怎样待你?”

张会一噎,垂下头来,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

沈瑞道:“李这个,我看赢面不小。比之北边、辽东军功为大,西番、苗蛮之功要次两等,虽然排得靠后,但实际上番寇也难剿。且李能靠军功升回京中,这累计的功勋是比北边武将要多少许多的。”

“我也和他聊起了一些剿匪,他细节说得清楚明白,一听就知道是真经历过的,可见其功勋绝非作假,是个有真本事的。”沈瑞顿了顿,又道,“但光有功勋有本事还不够,且到底是番寇,拿到朝堂老大人们跟前,是瞧不上眼的。”

张会翻了个白眼,道:“那也比孙铭那剿匪不行、管营不行、牧马不行、屡遭孝庙责罚的东西强。不过沈二,你别卖关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李除了军功还有点儿啥?”

沈瑞高深莫测的一笑:“还有忠心啊。府军前卫何等重要,掌此职者,最最首要的,便是‘忠心’二字。李,便有这个只效忠于皇上的忠心。”

张会呆了一呆,没好气道:“他哪来的忠心,说得我更糊涂了。”

但他略一思忖,忽叹道:“他为庶长,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外放锦衣卫的肥缺多去了,老丰城侯若有心,李断不会被丢到两广去。如今,袭爵明明可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丰城侯太夫人就是能压着不许……”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来,又深深叹了口气。

沈瑞见他情绪低迷,料想他有想到家事,便接过话头道:“如今皇上若是让李承爵,又赐他掌府军前卫这样要职,他如何会不感激涕零,尽忠职守以报圣恩?”

张会默默点了点头,外祖与舅父不也这般么。

“只要皇上信他,用他……”张会喃喃道。

沈瑞刚要开口说话,密室外忽然传来叩门暗号。

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出了密室,书房里一个婆子一脸焦急的等待,见两人出来,就立刻急声道:“二爷,二太太四太太拦着沈府的妈妈不让给大奶奶看诊,又与二奶奶、沈二奶奶争执,还堵了院子门。奴婢们不好动手,老奴翻墙过来找二爷。二爷看是不是报给老公爷?”

张会目眦欲裂,一掌拍在身旁高几上,伴随着他的怒吼,高几及其上铜瓶轰然落地。

什么不好动手!为什么不好动手!敢拦着就给爷打!”他吼着就要往外冲去。

沈瑞紧走两步,一招擒拿手过去抓住张会,喝道:“你先别慌!”

见他动作一缓,沈瑞忙道:“再怎样,二太太那边都是婶娘长辈,前面灵堂还在,后面若内讧起来,传扬出去什么名声!老公爷也定饶不了先动手的人!明明是咱们占理!咱们晚辈不好与长辈硬顶,还是请老公爷出面吧。”

那婆子也赶过去跪在头里,苦劝道:“二爷,还是请老公爷吧!”

张会恨恨的一跺脚,道:“走,找祖父去!”

桂枝妈妈被英国公府的婆子带着一路快马赶到国公府,从东侧角门进去,到了二门上下马。

桂枝妈妈和谷芽都是从没骑过马的人,虽被那两个婆子关照着,仍是受不住颠簸,双腿几乎站不住,胃里也是翻江倒海。顾及着在国公府,才强忍着,扶墙而立。

没见到早应备好的软轿,两个婆子相视一眼,心中都叫了声不好。

她们两个在二门值房里寻到看门仆妇,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脚换了最奸猾的几个人过来,她俩便也不多废话,生生靠着一双拳头打得那帮仆妇哭爹喊娘才寻了滑竿来,抬起桂枝妈妈和谷芽,抄近路往东路主院赶。

果然,在世孙院外,又碰上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人。

赵彤的陪嫁婆子丫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时将世孙的院子护得严严实实。

二太太却叫自己的人在外头又围了一层,堵了各处出入口,美其名曰,以防闲杂人等走动惊扰了世孙夫人。

二太太和四太太也不进门,就在垂花门前阶下摆了太师椅,小丫鬟打伞,大丫鬟奉茶,看风景似的。

她们刚得了信赶过来时,赵彤还出来请她们往东厢去,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表示自己在外面,万一前头有事儿,也好抬脚就走,方便;四太太捏着鼻子表示,自己生孩子时候伤着了,闻不得血腥味。

赵彤也不是好脾性的,便根本不理,不进来乱说话添乱才好。

很快就有人报给赵彤说二太太的人堵了道,赵彤只冷笑道:“先不用管,告诉咱们的人,他们若敢动作,只管打就是。”

世孙的院子里自有小厨房,热水参汤什么都不需要去外头取,往各处报信的人也早撒出去了,倒也和拦路的相安无事。

两个去请桂枝妈妈的婆子出门时倒是被拦了一下,两人功夫都不错,想也没想就撂倒了挡路的,跑了。后面倒也没人追来。

可这回来后进门,倒是不容易了。

一行人被带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跟前,二太太尚未发话,四太太已是横眉立目呵斥起来,道:“国公府里什么样的稳婆没备下,还用去街上寻来?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那里头躺着的是咱们世孙夫人,要生下来的是国公府嫡长重孙,有个闪失,你们有几条够赔?!”

桂枝妈妈早知道英国公府后宅种种,在市井间也走过不少大户人家,见过各样的厉害太太,并不怯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淡淡道:“这位太太,老婆子在杨阁老府大姑奶奶身边当差,奉命来探望世孙夫人。”

听到“杨阁老府”几个字,两位太太都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四太太又开了口,冷笑一声,道:“既是杨阁老府的妈妈,怎的到了我们府上?若是拜祭老夫人,便往前头去。”

桂枝妈妈见她装傻,便又加重语气道:“老婆子是奉命而来,探望世孙夫人。”

咬重了奉命二字,却不说奉谁的命。阁老府的出身就成了她最强大的护身符。

四太太一噎,此时的大明重文抑武趋势已十分明显,且阁臣权柄日重,她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的夫人,便是在英国公府高门,对上阁老府,也是气短。

二太太这时候慢悠悠开口道:“阁老府大姑奶奶嫁了吧?在她身边当差?阁老府这么遣一位妈妈来探望我们世孙夫人?”

四太太立时反应过来,立时瞪眼喝道:“杨阁老府好大的架子!既是已嫁的大姑奶奶身边人,你还算得什么阁老府的人?!你这婆子,满口胡言,莫不是冒名顶替?”又呵斥左右道:“你们还不把她拉下去关起来,待咱们家事情了了再送官府去!”

两边的仆妇忙过来要拉扯桂枝妈妈,那两个接了桂枝妈妈来的婆子本是因两位太太在这里,不敢以武力夺门而入,眼见着桂枝妈妈要被她们拉走,却如何肯依,登时又是高喊“是二奶奶请了人来的”,一边儿伸手护住桂枝妈妈。

桂枝妈妈也没料到英国公府能来这一出,些微慌乱后便厉声道:“太太这是做什么?是你府上的人来阁老府接老婆子前来,刚到这里,太太你空口白牙便要将老婆子送去衙门,可是看阁老府好欺侮吗?!”

仆妇们闻言又不敢动作了,下意识看向两位太太。

喧闹声传进院里,赵彤带着一大批婆子丫鬟呼啦啦赶到门前。

赵彤一见这情形,柳眉倒竖,她也不去看两位太太,直接向那群仆妇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我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敢动手?反了天了!桃蕊,把这些人都记下了,回头再重处家法!”

她的大丫鬟桃蕊脆生生应了一声,而管事妈妈们已经出手去夺桂枝妈妈与谷芽过来,想着护她们进院赶紧去看看世孙夫人情形。

四太太跳起来站到了头里,掐起腰来就骂道:“赵彤!你这做侄媳妇儿的忒也目中无人!当你婶娘们是摆设?”

管事妈妈们武功再高,也不敢对国公府正经主子动手,一迟疑便没能顺利将人抢进门里。

赵彤冷笑一声,道:“婶娘们跟大佛似的,我哪里敢当您是摆设?!”

说话间脸便阴沉下来,厉声道:“太医过来,你们说男女有别,放帐子都不成,一味挤兑人家不让进去看诊,只让隔窗问话。这会儿我请了稳婆来,你们竟连人都不让进门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做婶娘的是什么意思?!哪个黑心烂肺的恨不得旁人不好!”

四太太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立时跳脚骂道:“你浑说什么!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二太太也起身厉声道:“会哥媳妇,你这是什么话!男女有别难道有错?别说产室血房太医也不肯进的,就是他肯进,你便不要你大嫂闺誉了?!”

四太太立刻补充道:“你不要脸我们英国公府还要脸呢!”

院中产房里游氏痛苦的呼叫一声声传来,赵彤心里越发焦急,气得发狂,直骂道:“有帐子!谁家女眷看诊不是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臭规矩!要脸要命?”

她身边的心腹刘妈妈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在她耳边道:“二奶奶别动怒,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别上了她们的当。”

赵彤深吸口气,指着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的人,我请来的,专管接生的,你们敢拦?”

四太太缩了脖子,二太太却冷冷道:“世孙夫人身子贵重,肚子里的更是咱们府嫡长重孙,我们岂敢让外面的接生妈妈来动手?”又扭头瞪视桂枝妈妈道:“若有个万一,杨阁老府担待得起?”

桂枝妈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二太太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又转回向赵彤道:“府里不是没有稳婆,会哥儿媳妇你还巴巴的往外头去请,又是什么意思?”说着往赵彤肚子上打量着。

四太太一直紧跟着二太太,眼珠子一转,便道:“到底是谁黑心烂肺的?莫不是想着过继个儿子……”却又不把话说完,满脸嘲讽看向赵彤。

赵彤手脚比脑子还快,向前跨了一步就想伸手打人,这会儿是手里没刀,不然非把对面两人大卸八块不可。

身边刘妈妈和大丫鬟桃蕊杏蕊连忙拦了赵彤下来,苦苦相劝。

四太太还不依不饶,冷嘲热讽道:“怎的,让人说中了,便要动手吗?莫不是还要杀人灭口?”

正混乱间,忽然一个声音清冷插入,道:“英国公府家务事,我原不该听,不该问,但既听得有人污蔑我府中人欲行不轨,我杨府名声也不是随便由着人抹黑的!”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自滑竿上下来,她面容姣好,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然这几句话说得却铿锵有力,其身上也自有一番气度。

身边陪着的是三太太的长媳李氏,此时一脸尴尬,给伯娘婶娘见礼后介绍那年轻妇人是杨阁老千金、沈传胪的妻子。

杨恬行了个礼,便走到赵彤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转而向两位太太道:“我依礼来看看世孙夫人,两位太太不许我进院吗?”

四太太嘴角抽了抽,刚想说也没不许,二太太便已经开口,淡淡道:“沈二奶奶,你也知这是英国公府家务事,今日世孙夫人这般情形,不便见外客,你既是来探望,就请改日再来吧。”

杨恬一扬眉,道:“二太太这就下了逐客令?”

四太太哈了一声,道:“沈二奶奶不是读书人么,这话有什么听不懂吗?”

杨恬冷笑一声,道:“焉敢听不懂?只是,我却并非二太太的客人。”

赵彤立刻大声接口道:“英国公府还没姓‘方’呢(二太太姓方),二婶娘就急着做主了?”

二太太脸上也显出怒容来,喝道:“会哥儿媳妇,今日你一二再再而三的顶撞长辈,你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你才掌家几日,就这般张狂起来!你眼里还有礼法规矩吗?”

四太太也忙帮腔道:“这英国公府也还没姓‘赵’呢,会哥儿媳妇你也别急着事事越过婶娘们做主!”

赵彤想不理会直接带杨恬进门,四太太却死死把门口把住,大声喊着赵彤若敢动她一手指头,便是殴打长辈,她就把这事儿闹前面去。

赵彤再是急躁想把人撕碎,也被仆妇丫鬟及杨恬苦苦按住,只能无意义的耍嘴皮子对骂。

两边僵持不下,伴随着产房里痛苦的叫声不断传来,气氛越发焦灼。

早有机灵的婆子翻墙去寻张会求助老公爷来解围了张会的院子也在东路,离世孙院子并不远。

但来的救兵,却并不是老国公。

“作甚么这么热闹?我那老妹妹才走几日,这府里就这样没规矩了!”

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那边涌来一群人,为首滑竿上下来一位老夫人,显见年岁已高,身子微微佝偻,满头银丝,满脸皱褶,然目光极是犀利,说话中气十足,一根檀木拐落地铿然有声,颇有气势。

她身侧跟着的中年妇人就更有气势了,面上冰冻三尺,素色柔和的褙子长裙都掩不住那一身蒸腾杀气。

而这两位身后,仆妇丫鬟清一色劲装打扮,好像随时能排兵布阵一般。

赵彤不由惊喜的大叫一声“祖母”,撒着欢儿的就跑了过去。

“慢着些,你有身子呢!”老夫人面色立时柔和下来,慈爱说道。

来人正是赵彤的祖母与母亲,武靖伯太夫人、夫人。

杨恬也忙快不过来,笑盈盈的见礼。

那边厢两位太太互视一眼,干咳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礼。

若是武靖伯夫人过来,她们是平辈亲家,还可以压制着人,再闹一闹,搅合里头一番。

可武靖伯太夫人来了,在这位长辈面前,两位太太作为小辈是绝对的劣势。

两人知道讨不了便宜,见过礼,二太太便看向一旁与武靖伯府人作陪的三太太,干笑道:“三婶婶也过来了,想是前头也没人,那我们便不多陪太夫人,往前面去照应灵堂了。”

四太太也是告了声罪便想溜。

武靖伯夫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是简单粗暴,说了句“亲家太太请便”,扭头却吩咐道:“把那起子欺主的刁奴统统拿下了。”

她带来的人手丝毫没顾及这不是自家府邸,立时领命动手抓人。两位太太手下忠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她们嘁哩喀喳反剪双臂按在地上。

两位太太又惊又怒,四太太先尖叫道:“这里是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是要干什么?!”

武靖伯太夫人却压根没理会,拐杖一顿便是一声脆响,携着赵彤迈着方步就往世子院中走。

四太太刚才过去见礼已离了门口位置,此时也不及回返,更也不敢去挡武靖伯太夫人。

而门口挡着的仆妇都被按倒拖走,自然门户畅通。

武靖伯夫人偏偏头扫了四太太一眼,倒是好心回应俩字:“清道。”

说罢拉了杨恬,点手让桂枝妈妈与谷芽等众杨府仆从跟上,一起进院。

四太太咬碎后槽牙,也只能傻傻看着武靖伯府众仆从再次将世孙院子外围堵个严实。

那边三太太轻咳一声,强忍着笑向两位妯娌告罪表示要到前头照应去,带着儿媳妇麻溜走了。

二太太也是恨得咬牙,但心知武靖伯太夫人都来了,今日也只能作罢。她使劲一甩袖子,道了声“走吧”,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被武靖伯府按在地上的下人,就由着那些人大声哭喊冤枉云云,一心要给里头人添堵。

四太太深谙其意,便疾言厉色道:“这是我英国公府人,你们若是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又或捆绑堵嘴羞辱她们,便是辱我英国公府……”

没等她说完,一个三十许的媳妇子已飞快将手边嚎叫的仆妇下颌卸了下来,那仆妇疼得一哆嗦,却只喉间呼呼,却哪里再喊得出来。

那媳妇子拍了拍手,抬头似笑非笑向四太太道:“贵府放心,我们焉敢动人手指头呢,保证十根指头一根不少的。”

周遭哪里还有人敢喊出来,都是慌忙闭了嘴,惊恐的望着那媳妇子,一时死一般寂静。

四太太也是头皮发麻,手也哆嗦起来。

二太太脸色铁青,自己找台阶下,道:“前头还有恁多事,还不快走,与下人嗦什么。”

说罢也不喊人去取滑竿,径自扶着婆子的手走了。四太太也见鬼似的瞪了那媳妇子一眼,快步跟着走了。

那媳妇子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留在这照应的赵彤陪嫁赵孝家的,冷冷道:“你也是办事办老了的,由着这些人欺负了姑娘去?”

这媳妇子原是武靖伯夫人身边心腹大丫鬟,嫁了人又回来伺候。当初有那不开眼的宠妾闹到夫人面前,她两下就将人胳膊卸脱臼了丢出去,夫人压根没理会,直到老爷回来才将人胳膊上上,事后也没追究,此一举震慑了府中众姬妾,她那手狠便是阖府出了名,在夫人面前也极得脸的。

赵孝家的脸上讪讪的,心道这是姑娘婆家呢,哪儿像在家做姑娘时候,又有几个人跟你似的胆儿大不怕事。

那媳妇子严厉道:“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不外乎是不敢动别个太太奶奶,怕挨罚。我告诉你,你就一个主子!有人想欺负你主子姑娘,你们就得拼死上,护姑娘周全!所谓主辱臣死,若姑娘真个受了欺负,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便都去死吧。左右都是死,你打了旁的太太奶奶,大不了一死谢罪,姑娘不受欺负,你就算死了一家子也有个好前程。否则……”

那赵孝家的就算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周围英国公府仆妇们听的,却也不免脸上一阵青红,喏喏称是。

而周围英国公府仆妇听着这死呀活呀的话,再看着那被卸了下巴瑟瑟发抖的仆妇,无不惊恐万分,摸摸缩了缩身子。

此一番后,二太太四太太身边儿的人都颇为畏惧赵彤,此乃后话。

世孙院中,武靖伯太夫人特地走到产房窗前,向里头高声道:“芝姐儿,莫慌,老婆子在这儿给你掠阵,你且安心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游氏闺名游芝,她本已疼得满头是汗,神智也有些迷糊起来,听得这声音,她努力扭头过去,守在一旁的陪嫁婆子郑妈妈忙道:“是武靖伯太夫人,奶奶放心吧。”

游芝神色一松,深吸了口气,提声道:“惊动了太夫人……”

武靖伯太夫人立时在外头道:“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不要再言语了,省着些气力。你这是头胎,是要疼些的,以后自有那七子八婿的,便生的顺溜了。”

游芝忍不住绽出个笑容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她虽记在隆庆公主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生母美其名曰是贵妾,在驸马府也是当家作主,可一出了驸马府,依旧是个宫婢出身的贱妾而已。

且游芝既记在嫡母名下,在礼法上便是与妾室没了半分关系,因此便是她生产,生母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没法登英国公府大门的。

她的兄弟姐妹多是庶出,庶姐庶嫂来了国公府也没底气为她撑腰。

唯一能为她撑腰的便是她嫡姐,隆庆公主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的安远侯夫人游莹。然游莹去岁随夫君去了广西任上,鞭长莫及。

因此她知道依靠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强撑着忍耐。却万没料到,赵彤竟能将武靖伯府太夫人搬来坐镇。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郑妈妈忙不迭替她擦拭,低声劝道:“奶奶这是作甚么!这会儿是不能哭的,看伤了眼睛!”

游芝虽满脸泪痕,却嘴角含笑,低声道:“我,我是欢喜的。幸有这样的妯娌……”

听得外面太夫人朗声向太医道:“老大人受累了。”又介绍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上的妈妈,也通些医术,回头有什么老大人只管吩咐她。”

听得是阁老府,那太医也客气了几分。

桂枝妈妈按照在庄上伺候杨恬时沈瑞给定的“卫生条例”,迅速洗手净面,除去外头沾染了尘土的衣裳,换上专门订制烫洗干净褂子,又用烈酒泡了手,方才进了产房。

英国公府请来的稳婆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是游氏及胎儿身份贵重,且情况确实凶兆,她们一时不免不敢动作。

年长的稳婆在隔间外同桂枝妈妈说了情况,因怕影响里头产妇情绪,因此声音压得颇低,道:“方才开了四指了,我摸着,是脚在外头,也不敢使劲塞,只得请太医给开了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转过来……”

年轻稳婆脸色也有些苍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参片也含着了,这药却灌不下去,强喝了两口,又吐了些,我生怕她力气耗在呕药上,就不敢喂了。”

桂枝妈妈点了点头,走进内间,坐在床边,一边儿笑眯眯向游芝道:“大奶奶可还认得婆子?婆子是跟着杨阁老府恬大姑娘的,哦,如今当叫沈二奶奶了。”

游芝因有武靖伯太夫人在,心里有了底,再不惧怕府里那些魑魅魍魉,便是精神大振,杨恬身边有位稳婆的事儿也是听赵彤提过的,因此便点了点头,道了句:“桂枝妈妈辛苦。”

桂枝妈妈做熟了接生的活计,一边儿笑着同游芝东拉西扯的聊天,安抚她情绪转移注意力,一边儿轻柔的按捏着她的肚子,估量着胎儿的位置。

“已是开了六指了,开十指就能生了,奶奶且别着急,先别使劲儿,待会儿婆子叫您时候您再一发力,小公子一下就出来了。”桂枝妈妈已经摸到了是个立脚的孩子,口中虽还温柔,心里却已焦急起来。

桂枝妈妈起身告了个罪,又请了郑妈妈出来,说是商量一下一会儿人参炖鸡先给大奶奶补一下气力,实则却是一起去找太医,陈说确实胎位不正,用药调整只怕见效慢,关键游氏现在是什么都喝不下,不若用针灸和艾灸。

她提了几个从前试过的穴位,请教太医是否可行。

那太医没想到她真通医术,心下对阁老府又敬服一分,听着这几个穴位都是没错儿的,只不过还要根据孕妇本身的情况附加一些穴位,会更稳妥些。

两人询问了游氏孕期症状,诸如四肢是否无力,精神如何,可有头昏耳鸣,胎儿动作强弱等等。

郑妈妈虽一一答了,却是脸色欠佳,几次欲言又止。

桂枝妈妈便道:“这种时候,老姐姐有什么要说的可千万不要藏掖着,莫耽误了大奶奶的身子!”

郑妈妈又看了一眼太医,那太医出诊过的人家多了,惯见内宅,只淡淡表示老夫出入豪门素来是带耳不带嘴。

郑妈妈咬咬牙,低声道:“大奶奶的产期原是头几天的,后来服了宫中秘药,才延至今日。只是老奴也不知那秘药里都有哪几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桂枝妈妈的诊疗。”

此时生孩子多讲究日子时辰的,不少人为了图吉利或是其他目的,会特地催产抑或延产,催产比如抢长子长孙名头,延产比如要特地等老太爷老太太生日时再让孩儿出生,无外乎争宠手段。

别说宫中有这样的秘药,就是民间也不少见。

太医仔细问过郑妈妈游氏服药前后的症状情况,又同桂枝妈妈商量了许久,拟定了两套针灸辅以艾灸的方案。

桂枝妈妈与郑妈妈回到产房时,却不急着进内里,而是拉着人在隔间外低声道:“终究是有风险的,我却是担不起,不知道世子是否晓得大奶奶服了那药?此外,这件事还是请告知二奶奶以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才好。”

郑妈妈叹气道:“大奶奶心里苦呐,这些都是瞒着世子的。”顿了顿道,“此时也不怕什么名声了,便请告知二奶奶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吧。”

桂枝妈妈点点头,进去看了游芝情况,又喊人炖好了汤水端上来,自己方起身往东厢去了。

却说方才,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在东厢房一坐下,先请太医过来给赵彤把了脉,知道她和腹中孩儿都无事,方放了心。

太夫人又拉过杨恬来,叹道:“好孩子,我们六姐儿多亏有了你这样的姐妹。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却劳你过来这又是白事又是血污的地方……”

说话间将手上串珠退了下来套在杨恬手上,“一点子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为你辟辟邪秽。”

杨恬慌忙推拒道:“太夫人可折煞我了……”

赵彤却立时伸手按住,道:“祖母与人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奇楠呢,最是安神养人,正合你用!”

杨恬原以为是檀木佛珠之类,听闻是奇楠沉香,吃了一惊,更加不敢收了。连连道:“六姐姐帮我良多,我还从没未她做过什么,太夫人这样说真是羞煞我了,这东西太贵重,且对太夫人有益,我断不敢收的。”

太夫人笑道:“小六儿可是说着了我的脾气,给你便拿着,我可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心地良善,待人赤诚,必福泽深厚,小六儿和你一块也能沾沾你的福气。”便不由分说给她套在腕间。

赵彤生怕她再推拒,便一手按着她不许摘串珠,一面急急岔开话题,道:“祖母怎的也来了……劳动了您,孙女这心里……”

太夫人戳了她的额头一记,笑骂道:“净妆样子。”

又道,“若是你们国公夫人在,压得住下面的,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不用来了。可惜,她去得早,你娘这性子急,被人激两句,怕不就要打起来,驸马府的姑奶奶生孩子,咱们家倒打上门来,传出去还指不上怎么难听。”

赵彤便蹭过去,猴在太夫人身边撒娇,连道:“还是祖母疼惜孙女儿”

太夫人一边儿喜笑颜开叫着“猴儿”,一边儿训她“有身子呢,还混闹!”

武靖伯夫人却是一脸嫌弃,板着脸直道“没个正形,娘别理她。”

杨恬看着她们娘仨,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虽赵彤见着娘家人极是开心,但到底也没全然忘了眼下的正事儿,听得产房那边没了惨叫声,不由得隔一会儿就派个小丫鬟去探问一二。

这样紧张气氛下,太夫人也不好多说笑,只陪着赵彤说一说严肃的生意经,打发时间。

这边又一次派小丫鬟过去时,却是桂枝妈妈跟着来了。

请太夫人打发走所有下人,桂枝妈妈才将游氏服药延产的事儿说了。

屋里人皆是一惊,太夫人面色几变,终是道:“桂枝妈妈,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有什么罪过,斟酌着下针,尽力就是。想英国公府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桂枝妈妈心下一松,匆匆行了礼,便往产房去了。

她走后良久,屋里仍是没有人说话。

终还是太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叹了口气,向赵彤道:“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游氏为什么要服药延产?就是怕她生子在前,太夫人去世在后,二太太之流会传小曾孙克死曾祖母的瞎话。

这样的污名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赵彤知道嫂子苦楚,眼里已闪着泪花,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老夫人去得颇为蹊跷。只是,还未曾查出什么来。但今日二太太四太太那般行径……分明是想治死大嫂和我呢。”

太夫人思量了许久,终是道:“不能再让他们还呆在这府里了。待过了头七,我来与老公爷谈谈,看看不分家先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