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缑山鹤飞(五)

大明望族 雁九 14020 字 10个月前

英庙宸妃之侄王赞、德妃之侄魏勋;宣庙章皇后侄孙胡玺、孙钢、恭妃之兄杨瑾、安妃之侄姚瑾、贤妃之侄柏俊;宪庙保母之孙魏振、孝庙保母之侄杨玺等等,以及许多已故大太监子侄,都是赏的锦衣卫职衔,空领粮饷,如今皆是降职一到两等,撸了世袭。

因多是前朝旧人,早已没了人脉,别说降职,就是削职也没人出头。

文臣还竞相叫好,如今国库空虚,是该整顿冗官的时候了,皇上实在英明。

只那黄福成了众矢之的,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刘瑾骂个臭死,几乎要被撵出司礼监了,简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于那还妄图袭职的堂侄,也被降职的人家打上门来,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卷铺盖回乡。

可裁减冗官的事儿竟还没完,渐渐,这整顿的人物就从前朝戚里清到本朝戚里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书舍人孙伯坚、大理寺右寺副沈锐、司宾署署丞卢永春、孙伯义、司仪署署丞孙伯强,减半俸。

虽夹杂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冲着孙家三兄弟来的。

这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当年孙家因张家女欲选秀而识相主动以病退婚,后便以寿宁侯婣党而得了三个官。此次,孙家伯坚、伯义、伯强三兄弟官职微小,不值一降,却是薪俸减半。

而后,皇亲张岳、张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职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挥使、指挥佥事直接降到千户,千户就变百户,被撸的也不是没有。

这已是直接涉及到张家和金太夫人娘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太后大发雷霆。

不过因为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职之列,她初时,也没出离愤怒。

直到,有消息说,是德妃在侍寝的时候向皇上进言,“国库不容蠹虫上下其手”才让皇上下决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时就传召德妃过来,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数日了——自称重病卧床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装病,也不能硬把人揪过来,这样不慈的名声对太后来说也不妙,尤其,这还是张家出来的人。

于是,她这口气撒不出来,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贤妃身上。

没话可骂两人?那就罚站,只要来请安,就只管在外头站着……

长安宫,内殿

沈贤妃一边儿烫着脚,一边儿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个里抓了颗瓜子,避开门牙,在嘴角边的牙缝里轻嗑三下,舌头灵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细细咀嚼着,满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乐意骂就骂两句,又没打板子嘛,站会儿就站会儿,又当得什么。学规矩时候比这站得还久呢。”

桃蕊还是很为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见当事人都这样一副心大的模样,也只好同样作大方状,应了一声。

沈贤妃口中嗤笑,压低声音道:“姓吴的呀,自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呀。你瞧我说的对吧,就冲她上回挤兑寿宁侯府二小姐那顿,哎呀,哎呀。也是,张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呢,她哪里是能听张家话的。这次逮了机会,嘿,推块大石头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这么对我们,只怕张家是气疯了。”

这半年来,桃蕊已经习惯了自家娘娘这张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立刻把所有宫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就自己一个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浑说。

“将太后娘娘都得罪了,还谁护得了她?自然要扒着皇上了。”说话也没耽误吃,这么会儿功夫,沈贤妃已漱口两遍,换过两个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过这献计献策,哎,她是想不起来自个儿还有副好皮囊吗?”

桃蕊轻轻叹了口气,娘娘这心大的,真是没边儿了。

论起容貌,她也是跟着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过好多次的人了,却从没见哪家闺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宫外没有,宫里也是没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个难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处就瞬间失色。

这样天仙一样的德妃娘娘,是从没把美貌当回事儿吧,而这又有美貌又有头脑的德妃娘娘若要争起宠来,自家娘娘……

沈贤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动作飞快,不停丢着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脸忧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这些,喏,有那闲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说话间,她忽的将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里,端起茶盏来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着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皱眉道:“这个,桂皮放得多了,都发苦了。任是多好的东西,多了也不是那个味儿。还有那个,那个芍药匣子里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时机不对,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头听着,这些吩咐是要传达出去的,以便下次送进来的东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愿主子娘娘这爱吃爱玩的性子,能一直对了万岁爷的脾胃吧。

坤宁宫,内殿

“娘娘这是代人受过。”大宫女大暑无比心疼的给夏皇后揉着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软了,当初就不该因那位的三言两语应了她!”

夏皇后叹了口气,低低解释道:“这不是,报了偷盗……那手脚不干净的,还怎么留在宫里,也不合规矩……”

“娘娘就是实心!再查实一番,总能拖上几日,也不用几日,就拖到太后娘娘听着信儿了,她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愤然道。

一旁的大宫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又轻轻给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别理会那些,娘娘只管养好身子便是。老娘娘不是说了……”

她却并不重复。

夏皇后也下意识摸上小腹,又叹了口气。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学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稳稳的,将来有没有孩子都将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可都半年了,还没有怀上。

皇上已是在她这里呆的时日最久了。

贤妃虽然娇俏,讨皇上喜欢,可皇上却也没日日宠着。

德妃……德妃又不一样。

那样的容貌……谁会不喜呢?从前是其不争,若是来争……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错,就会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来她这儿了,她更没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声一声叹气,大暑小暑两个见了,忙都闭了嘴,开始转移话题,想用什么话来逗皇后娘娘开心。

可着实没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头喊,皇上驾到,众人都是一惊,随后忙忙的迎驾。那点子愁绪就都抛在脑后了。

皇上见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已让礼部拟旨,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禄了,怎的平白又赏,且这个时候……这个……不妥当吧?”

寿哥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他去了沈贤妃、吴德妃宫里,告诉她们,升了皇亲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两妃头一个反应都是磕头谢恩。

沈贤妃眼睛晶晶亮,殷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戏文里说的恨不得以身相许。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许了。

吴德妃先是如释重负,露个笑脸,然眉宇间还有一层隐隐忧愁。

想来她猜不透这层蜜糖里是不是裹着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这小聪明。啧啧。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实本分的皇后,是这般反应。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寿哥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笑道:“有甚不妥当的?早也是当封爵的。哪一位国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犹自道:“皇上给夏家的赏忒多了,这会儿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虽然不懂这些,却也不想给皇上添乱。”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太后娘娘那边……”

寿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别怕,赏夏家的,夏家接着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那边,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圈,口中却道:“瞧皇上说的,哪里有委屈。婆母训话,儿媳听着,原就是天经地义,何况那是太后。”

寿哥素来不喜太后的话题,也觉得此境况已是无话可说,便转而道:“朕还要赐顺天府武清县、保定府庆都、清苑二县、广平府清河县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给庆阳伯。”

夏皇后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庆阳伯是谁,等反应过来了,哪里还坐得住,慌忙摆手要起身,口中道:“万万不可……”

寿哥却把她紧紧箍住,笑道:“团圆儿,你别急,朕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给了庆阳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寿哥,寿哥道:“朕想试着做一做沈瑞给朕上札子的‘试验田’。这事儿在皇庄里虽然也行,但仍有许多掣肘,那朕就干脆拨块地给庆阳伯,以他的名义种地,有朕在背后,也就无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声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如今也不指着这地里的出产吃饭了,便是全种了皇上要的粮食也无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这赐田,这,这两千倾,两千倾……也忒多了。”

寿哥大乐,揉搓着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说好了,地归了夏家,可收成要送进宫来给你,这样便也是给朕了,朕没银子可要问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埋头在寿哥颈项,闷声道:“皇上取笑臣妾。”

听着寿哥肆意的大笑声,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仁寿坊,沈府

归了家的沈瑞简单洗了头脸,就往上房去给徐氏请安。

简单说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听徐氏说起家中诸事。

早就孝期已满,该当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没回来,家里也就没办,只等沈瑞归来再择日子。

除服之后还要摆酒宴请亲朋好友,也等同于广而告之,宣告正式回归交际圈。

此外,还有一桩关于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辞馆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这次二叔教得相当好,丙班过得极多吗?”

徐氏凝视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辞去的。对田家说是身子不适。对家里,他说想专门在家只教你一个。”

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给沈瑞教出敌手来,毕竟名额有限,多一个考得好的就多一个对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点头,口中却笑道:“二叔如此,儿子只觉得肩头担子更重了些。母亲放心,儿子必会竭尽全力,不负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宽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负重,为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尽己之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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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缑山鹤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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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十月开始的那场朝堂风暴并没有因两位阁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换血而告终,而是随着刘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闰正月,当“改锦衣卫掌镇抚司事指挥佥事牟斌于南镇抚司管事”的消息传来时,沈瑞已在北直隶境内了。

而几天后,杜老八风尘仆仆的亲自赶来,带来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于阙下杖之三十,降百户闲住。

因在客栈,没有什么密室,杜老八格外谨慎,只与沈瑞单独密谈,王棍子与田丰也都在外头守着。

“这阵子,廷杖用的有点儿多啊,都说是和刘瑾有关系。牟斌这事儿,听说,也是刘瑾丢了不少人下锦衣卫狱,意在严刑拷问,再扯进来更多人,牟斌却是不理会的,颇为善待这些人,因此触怒了刘瑾。”杜老八神色肃然,道,“不过某与东家都以为,刘瑾怕是将王岳的事算在牟斌头上了,才痛下杀手。”

自从被英国公世子张仑拨给了张会后,杜老八便彻底改了口,不再称呼张会二公子,而是用了一个商家惯用的称呼——东家,自愿给张会当起掌柜的、甚至小伙计。

明面上说,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侍卫、世孙的帮闲,纯粹是街头混子了。暗地里帮世孙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如今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当些。

沈瑞听罢点头道:“棍子兄弟将事情讲出来时,我也反复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绽。被想到锦衣卫所为也是常理。”

这倒也不是让牟斌背锅,牟斌原就不是刘瑾一路人,刘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稳的。

心知刘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换上来个同党,沈瑞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指挥使……与张二哥可有干碍?”

“东家如今专心京卫武学事,与这些人也没甚干系。”杜老八道,“新上来的指挥使是杨玉,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见沈瑞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进一步解释道:“杨玉他爹是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弘治朝就没了,杨玉承了他爹的缺儿,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没他爹的本事的,获罪降至千户了,偏狗屎运遇赦,调万全都司带俸,去年腊月他是厚着脸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这胡子拉碴的脸上也能看出明显的讽刺神情来,可见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之坟在京师,他这后人得尽孝。皇上许了。这厮可不就在这儿等着了,没出仨月,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对京中贵夫人们的称号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补充一句,“卫圣恭僖夫人是先帝爷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叹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当不小的一部分便是这皇帝身边的亲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每每讨的官职还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刚刚被获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袭锦衣卫百户。

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见他叹气不语,便换了话题,道:“那事到此也就彻底了结了,沈二公子这边也不必再惦念。还有一事,某家出来前,辽东邓大人那边向朝廷请增辽东年例银五万两,东家从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辽东,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构想都与辽东有关,辽东也是他最想经营的地方之一。

五万两银子对于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算不得什么,不知道邓璋之请是为哪桩事由。

“听闻邓大人是要修粮仓谷场,”杜老八眼里闪出点狡黠笑意,“还有马场。”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个月底,监察御史王济上了个折子,哎呀,恁是长,某是记不下了,总之,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养马诸事,便发现这一年来母马下的小马驹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动,根本不顶用,正巧着邓大人的奏折就进来了,想在辽东多开马场,以补不足。皇上这边就先拨了五万两。”

五万两说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马场,还是差得远了。

听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传回来的长短途车马行的主意,东家觉着大妙,因此也想投笔银子往辽东,建个咱们自个儿的马场,日后车马行的生意起来了,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问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投银子,他想了想,道:“开个马场要多少银子,张二哥可算过?之后养马、医马的人呢?夏日里尚好,然辽东苦寒,冬日漫长,这干草料、豆饼子又从哪里备?”

杜老八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个,这个,遣了人去辽东,拿了银子,总能找到懂行的人。还有马家呢。”说到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马家总有懂养马的吧。”

这个笑话够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却摇了摇头道:“马家将门,可地处辽东,贸易得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养马。”

他收起笑容来,认真道:“张二哥急着派你来,只怕是那边等着他回信,但依我看,现下还没有投个马场的必要,与辽东的马匹贸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别人阻断咱们商路,弄不到马了,也可以与义州外围一些小女直部落联系,雇佣他们为我们养马,就像佃农那样,每年多少马多少银子,乃至他们部落需要的粮食、布匹、医药甚至铁器,总有一些是我们拿出来他们无法拒绝的。”

“老杜,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小马驹也不是一日两日养起来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头,道:“把我的话带给张二哥,希望他能观望一下,邓大人那边他已经卖了个大人情,便是日后马场兴起,我们插不进手去,凭这人情想弄些马出来总不会是难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罢,某家也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便先捎话回去。左不过没几日二公子也该回京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左右某在城里的车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着万岁啥时候下旨开西苑了,暂时也不缺马。二公子回去若有闲暇,还请到某那车行指点指点。”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开张,我便是人不去礼也要去的。”

两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转而杜老八又道:“说到西苑,倒还没恭喜二公子,你那连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两声,道:“某家粗人,这个,这个,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尔,知他说的是李延清的父亲李鐩,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赏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来,道:“前阵子工部尚书曾鉴致仕了,没几日,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亏得他致仕的快,没像吏部张侍郎那样没在任上不受待见,曾老大人是进阶荣禄大夫赠太子太保赐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听得杜老八道:“如今,李鐩李大人已是工部尚书了……”

去岁腊月就已改兵部尚书许进为吏部尚书。而就在工部尚书曾鉴殁后几日,刑部尚书闵班、由兵部左侍郎晋尚书不久的阎仲宇,皆以病上书,求乞骸骨,致仕回乡。

至此,四个月不到,六部尚书尽换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书也换了新人,就在李鐩升任工部尚书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给王守仁晋级,不过这个新尚书的人选也让他大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鉴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何鉴与沈沧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错,又因着彼时右侍郎贺东盛颇不安分,使得何鉴更亲近沈沧。

在沈沧故去后,通倭案发,三司会审,何鉴与杨镇一般因为避嫌而不再与沈家走动,但是沈沧的两次周年祭,他都有亲至。

此次调任南京兵部尚书,沈瑞相信他与王守仁能相处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寿哥那尚有稚气的面庞,摇了摇头,寿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书,却还想用他,又不肯让别人过去掣肘,便选了何鉴。

沈瑞只想着如此也好,却不知,调走何鉴亦是遂了刘瑾的心愿。

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勋,正是投靠了刘瑾。

换干净了中央,又开始了清洗地方,却也并非都出自刘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达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开始了。

先有吏部上书交差,称先前奉旨查议天顺以后添设内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员,其间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员,两京二十六员……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写着什么“虞衡司管盔甲厂及遵化铁冶郎中共二员”、“天地坛祠祭署祀丞太仆寺常盈库大使顺天府库大使各一员”,看得寿哥一阵阵头昏眼花。

仲春的风吹进帘栊,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寿哥实在提不起兴致来,踱到放着点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只渍梅子丢进嘴里,很快就被酸得整个脸缩成了一团。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来。

然而寿哥并没有立时吐出来,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细细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语道:“贤妃进的这蜜饯果子还真是……啧啧……酸倒俩牙……”

小火者年纪不大,伺候寿哥的日子却不短了,御前的规矩学的极好,知道这时候不好接话,就硬生挤出个笑脸来,只等着主子睁开眼。

然后他眼角余光就瞄见了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一个青年内侍,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内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气,才凑近了皇上,低声唤了声“万岁爷……”

寿哥抬了抬眼皮,瞧见了门口的人,便懒懒的招招手。

那青年内侍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进来,磕了头起身弓着腰,陪着笑,小声在寿哥耳边说了两句。

寿哥的困意一扫而空,一跃而起,精神百倍,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扭身又捡了颗梅子丢在嘴里,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内侍忙又颠颠跑出去,大声传旨,“起驾,熙寿宫。”

午后的熙寿宫也是一片静谧,这会儿当是太后歇午觉的时候,除了几位近身宫女在暖阁伺候、几个内侍在外殿听差外,旁的宫人都是各自散了寻去处歇了的。

然而此时,殿外院里却站着一行人。

三个女子,四个内侍,穿着厚重的宫装,即便是春风和煦,这么站上个把时辰,也是一样汗湿重衫。

四个内侍尚好,两个宫娥已是粉面晕红,显见得有些体力不支。

唯独最前的一个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首饰,站立这许久,却是连脖颈也不曾弯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却是比宫中受训多年的宫娥立得更规矩,让最挑剔的管教嬷嬷也摘不出处错儿来。

此时还不闻虫鸣,只有檐下挂着的鸟雀偶尔几声,越发显得大殿内外幽静而压抑。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那些站立的宫人忍不住眼角余光瞥过去,唯最前面的吴德妃娘娘目不斜视,始终盯着大殿的正门。

一个内侍跑进去,很快里头一个女官疾步跟出来,瞧见吴德妃仍站在那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未发一言,微微行礼,便匆匆往外而去。

吴德妃身后的宫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这眼神就变得热烈起来。

因有太监尖利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随着话音,御辇停在院门外,小皇帝负着手,闲庭信步走进了熙寿宫。

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随意的抬了抬手,踱到吴德妃身边,似有惊奇道:“爱妃也在母后这边啊。”

吴德妃娘娘的声音永远那么四平八稳:“臣妾来给娘娘请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吴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扰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扬了扬眉,不再与她说话,扭过头来问一旁女官:“母后还在歇着么?”

那女官额角已见了汗,却不是热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发下话来,说不见吴德妃。而听说皇上来了,太后竟也没有松动的意思,连皇上一并不见。

刚才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说过太后娘娘歇着了,皇上执意要进来,又再次这样问,她只觉得压力陡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皇上回禀道:“……娘娘,还睡着……皇上……”

她绞尽脑汁想着,皇上一定要进来,这要是他也说略等等可怎么办。

然,小皇帝当然不会如吴德妃一样温驯,他又扬了扬眉,像是很意外的样子,道:“来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搅母后安歇了,晚些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着就自顾自扭回身来,瞧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吴德妃,忽然绽出个笑来,温声道:“左右过来了,长乐宫既在左近,便不如顺路往爱妃的宫里坐坐吧。”

吴德妃带来的宫人都猛的抬起头来,近乎狂喜的望着皇上。

皇上自大婚后,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歇在皇后宫里的,小半个月歇在贤妃的长安宫,零星几日,是歇在乾清宫东暖阁。

至于长乐宫,自吴德妃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来过的次数几乎一只手就数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