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愣之后,又都沉默下来。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占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亩下去,朝中又无人庇佑,终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爷三老爷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开口道:“如今贺家抄家的银子都押解上京了,咱们家买地也是早都买完了的,这会儿再卖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抛售田产,只怕又要人心浮动了。只能往族学、祭田里多拨一些,慢慢的将一些田下放给族人,化整为零。”
沈瑾也道:“我曾听山西一位同年说,他们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银两、粮米甚至田亩贴补,作笔墨之资。只南直隶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时宜,倒是可以变换一番,族中直接用田亩作赏来鼓励学子进学,也算一举两得。”
一旁沈洲、沈润均是文人脾胃,闻言便皆点头称正该如此。
徐氏低低叹道:“每年以族中名义往养济院、育婴堂捐田也使得。这次倭乱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财被洗流落在外,以贺家田亩供给这些人,也合因果。”
众人又是叹气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来此事,必不会是只说这样简单的解决之道。
沈瑞见众人望过来,方道:“母亲、两位叔父、两位兄长,我在同渔五叔、琛大哥谈完后,有了一个想头。渔五叔是粮长,常与土地打交道,这次也是说起了贺家这地,闲聊中,他说不知地转手之后还会不会佃给先前的人家,有几户庄稼把式,地伺候得极好,年景不好时也饿不着,年景好时每亩还能比旁人家多打个一石三斗的粮食。”
时人重视土地,一听此言,众人皆目光炯炯望着沈瑞,心里最先揣测的便是是否要将这些佃农雇来沈家。
“听渔五叔说的,咱们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儿这样,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读书一条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气,道:“有天赋能进学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读,族里都可以提供帮助,但若是天赋不在这上的,还不若另谋生计。
“比如做生意,三房涟四叔就是个中好手,还有去了的玲二哥,这也是一种天赋。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门道,有这样能耐的,也当有所施展。而种地也是一般,同一块地,懂种地和不懂种地的打理,亩产能差出一倍去。
“经商需要本钱,种地也需要田亩。现下,我们最不缺的便是这田亩了。我有这样一个想头,单独划出一片田地来,也设个类似族学的形式,专门请渔五叔说的那样庄稼把式来,就在这片田里教族中想务农的族人。教的人、学的人,都不限年纪,想学都可以,只要能产出更多粮食,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三老爷头一个赞道:“大善!”
沈理也点头道:“其实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请积年老农教授百姓种粮,都是政绩斐然。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单我沈氏一族可学,若能推广开来,松江府、南直隶,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着日后能够推广开来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设置的严谨一些,还需要一些能书善写的,将那些经验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说着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年才能积累得有用经验,届时成册,还要二叔多为润色。”
沈洲捻须笑应。
沈瑞又道:“既要设此耕种学堂,便有许多可研讨的,除了耕种手法,还可试种不同种苗,寻找那亩产高者。我也听闻还有间种、套种等等说法,以及稻田养鱼养蟹,土地不变,出产更多。不止粮田,还有棉田,还有桑树……再设以奖励,凡能培育出高产种苗的都给予丰厚赏银……”
在座几位都是翰林官,从未下放过地方,书读得不少,田间地头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得沈瑞说得头头是道,又想那一亩田里出产多种作物的前景,无不欣然叫好。
沈洲还表示他现下闲来无事,也会去淘一些写农桑稼樯的书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书信回去。
沈瑞见众人都交口称赞,便笑着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长们都觉得此事可行,我想请两位兄长与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联名写信与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几房共同商讨、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琭流放云南、九太爷散了家里带着家产和沈琳也往云南去了之后,族长沈琦开了族会,正式定了沈理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礼应下。
沈瑞心下大畅,民以食为天,勿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各个统治阶层最为重视的东西。从农业入手建这样的学堂,让世人习以为常,再慢慢的将商业、工业学堂也不远矣。
换过一轮热茶,沈瑞才说起第二个消息,即陆家山东旁支此来的目的。
“造船?”在座众人听闻无不诧异。
沈瑞也是苦笑一声。
最初陆十六郎说起海船运军饷,沈瑞只以为他是打着海运替代漕运的主意,这事儿是千难万难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几句下来,陆十六郎便直言不讳道想谋一通工部或者锦衣卫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家山东这支因靠着水边,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来搭上登州卫的线,借着登州卫船出海的机会,也跟着跑过辽东,两地贩货发了家。
辽东的皮货固然是好,辽东女直的牛马运回来也能卖出好价钱,但这些获利仍是远不能同走私相比。
现下,官面上,大明还是禁海的,海外贸易走的还是朝贡路线,但民间走私始终不绝。
“朝鲜虽近,却穷。此时获利最大的,莫过于往倭国贩货。”当时陆十六郎毫不忌讳道,“倭国什么都缺,生丝、绵布、铁锅、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红线缝衣针,还有佛经!还有药草!就单说这生丝,瑞二弟你有织厂你知道,在南直隶每担也就六十两,贩到倭国便是六百两,得利十倍。而运药草、绣花针,这获利更丰。”
陆家有生意门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时,木质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说那些意外沉没的,就是日常维修维护也是个问题,且海水腐蚀也极厉害,用上些年头,再保养不当,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动手造船,动静委实太大。
因为海禁,朝廷的几处官营船厂早就关门大吉,民间船厂手续繁杂,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备案,且产量也受限——此时虽倭乱不如嘉靖、万历年间凶猛,但仍有零散倭寇来袭,因此地方政府对能够出海的船只数量、料重管控极严。
这回是十余年来朝廷首次遣登州卫十八只海船同时运军饷,登州各方也在揣测不知是不是有重启海运的意思。
而便是南粮北运不走海运,只运军饷,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厂已是没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间找船厂,山东陆家恰好就有这一处。陆家若是揽来这桩活计,就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的多造几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贸生意。
在陆家的运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卫海船缺少且陈年易损,这一趟回来不修就无法再继续转运,丰益广积二库所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匹本当运赴辽东分给军士,若搁置,布匹岁久积多,无所于贮,恐致腐坏,请朝廷批示是拨款修船,还是将布匹折收银价。
如今就只等着朝廷回应了。
国库空虚,布匹折银是万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筹措一二,虽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这样的事儿,京里各方扯皮总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动一二才能得个各方满意的结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着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陕西按察司佥事了。”陆十六郎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极硬的关系的,这次运筹都是他一手总揽,陆家银子也都递上去了,怎料这节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职位、品阶是升了,但是从安逸的山东“升”到战乱的陕西,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冷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白大人登时什么劲头都没了,又忧心京中的后台发生变故才将他丢去陕西,更加诸事不理。
陆家这一下也被闪得不轻,银子也砸下去了,没个结果总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这次争不出个结果来,等海船烂干净了,以后往辽东运军饷的事儿也没了,他陆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头,就是辽东的生意线也将保不住了。
陆家这一支虽在山东经营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门路,陆氏一族原就没有几个京官。
姻亲里往上数,从老一辈论亲也就勉强能攀上贺东盛,可惜这位正月里人头落地了。
正在陆十六郎父亲陆七老爷一筹莫展、陆十六郎准备带着银子往京中碰碰运气的时候,恰陆三郎在南归时转来登州,寻陆七老爷传达陆家家主几句要要紧话。
实际上,山东这边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许多紧俏货品也是从松江运来山东再发卖的——虽则距离上论松江比山东离倭国更近,但松江倭乱也更严重,海疆管控更严,且苏松繁华之地,朝廷也更关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远的。
陆三郎与七老爷父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决定带着他们来求助沈家。
虽然沈家也没高官了,但是沈家毕竟有个阁老女婿,有个帝师女婿,这姻亲也算各个不凡了,通倭案里陆三郎又知道沈瑞与英国公府也有交情。
见识过沈家的手段与人脉,陆三郎就想将此事托付给沈瑞。
除了银子之外,陆七老爷也提出船厂的生意直接给沈家分干股,而海贸的生意毕竟有风险,若沈家乐意入股,陆家也将欢迎之至。
沈瑞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了众人听。
沈洲摇头道:“朝廷不会开海。这件事……也不当沈家来运作。毕竟倭祸不远。”
沈家刚刚从通倭的官司里艰难跋涉出来,此时却是不宜提什么开海。
沈理因着岳父谢阁老的关系,对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会开海,海运也如你所说,不会轻易开启。漕运这一路,牵扯了太多势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开海运艰难,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环视一周,顿了顿,道,“我与老师曾谈过海贸问题,朝廷缺钱,海贸是条捷径。老师也说了诸多阻碍海贸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条。”
沈瑞虽想过海贸,但是因现下年纪阅历所限,对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陆家山东一支撞上门来,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贸获利之丰,海军战力之强,皆无可比拟。
造船,练水兵,然后无论是内乱外敌,都无惧!面对能造海船的陆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无法变成战舰,只要有船,只要有开始,就有希望。
但运作造船乃至开海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所能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层路线,直接同寿哥去说,但以明朝体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否则,王华头十年就入阁了。
沈理微微阖眸,忽道:“伯安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当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这般说,应该是谢阁老内阁那边有了消息,寿哥没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对练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这次造船没准也能顺利办妥。
沈理点点头,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上折请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轼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帮扶,必然极快的立足并开展练兵。但现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忍不住问。
沈理叹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会上折了。折子是早递上来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声音更低了些:“内阁推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许久,三位阁老各有举荐,这次,皇上突然点了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林瀚虽是闽人,却是刘阁老的人。这事内阁已过了,只还不曾下旨。”
他却不好直说,这李杰乃是谢阁老的人。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沈洲叹道:“陛下……圣明。”
那边赏赐完李阁老的女婿衍圣公,这边又选了刘阁老的人做王守仁未来的顶头上司,转手提拔谢阁老的人,且谢阁老因着女婿沈理的缘故也是不会阻拦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阁老都会通过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阁老麾下并没有南京高官,也就不会有人同王守仁针锋相对。而兵部上头又有刘阁老的人压着,对王守仁也是一种制衡。
沈瑞也长长出了口气,寿哥看着爱玩爱闹没个正形儿,却绝非好相与的。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脚。
“那么,这造船的事……”沈瑞试探着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阁老那边透一透话。且看看吧。”他顿了顿,犹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说?”
沈瑞点头道:“说是一定要说的,他原也问过生财之道,且这事最终也是得到他案头。”
沈瑞已在心中将试验田鼓励优化农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诸多好处列好条陈,拟递给寿哥。
“那海船入股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准备拿一两万银子入股的。两位兄长……?”
若造船能成,沈瑞对于入股陆家船厂乃至海上贸易也是很有兴趣的,倒不是为了那利润,以沈家现在的产业,沈瑞已是几辈子不愁吃喝了。而是为了将来在这份生意里的话语权。
至于同诸人说,既是报备,也是希望这海贸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经济状况,毕竟这两位兄长都是不甚宽裕的。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过冒进?这到底是陆家旁支……”
沈瑞道:“陆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陆十六郎说会在京中也开一家货行,陆二十七郎就是专门打理这货行的,也负责往来消息联络。瑾大哥若是有疑虑,我建议不妨入股这货行,再观望观望。”
沈瑾苦笑一声,先前沈瑞就已经私下同他说过,他这边总归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乱里败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俸禄也没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艰难,若是再穷,便是有状元头衔,这婚事也不好说了。
沈瑾摇着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我算知道了。就听瑞二弟的,只是我现下只能拿出两千银子来。”
沈理倒是顾虑还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儿也都大了,也该是我为他们婚事多攒银子的时候。”
他也心下明白,陆家不止是这会儿有求于沈家,陆家也是希望以此与沈家结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人尽力帮忙。即是如此,陆家是断不会让沈家亏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与陆家结盟也是必然,其实早在陆家家主带着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钦差时,沈陆两家就已经站在一条线上了。
商量罢了这两桩事,沈洲沈润两位并徐氏便歇着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条陈如何写。
末了闲聊时,沈理问了沈瑞杨恬的病情,又问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两个皆是叹气。杨恬病重,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难问题。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边倒是有适龄的姑娘,谢阁老也曾侧面问过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寻常。以沈理看来,四房乱成那样,是需要一个厉害一些的当家主母的。
就在他们兄弟谈论沈瑾婚事时,宫里也在有人关心着状元公的婚事。
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太后笑向寿哥道:“娴姐儿也大了,你大舅舅总想为他找个好人家托付。”
寿哥脸上笑容半点未变,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张太后将张玉娴硬塞进宫,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岂知张太后下面的话是,“听闻新科状元沈瑾为人端方,年纪也适合,又未定亲,倒是堪配娴姐儿,皇上,你意下如何?”
寿哥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只是眼中光芒越发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样,他对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温柔悦耳:“母后瞧人极准……”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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