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凤凰于飞(八)

大明望族 雁九 10163 字 10个月前

杨恬轻轻吐了吐舌头,双手捂了脸。

沈瑞笑着拿开她的手,而后颇为郑重道:“恬儿,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遇事爱多思多想,事后又总反复思量。我不是说这不好,三思后行什么时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凭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顾,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见杨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脸,严肃道:“恬儿,你只记住,杨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这些委屈都闷在心里。你应了我,可好?”

杨恬又觉得眼眶微热,忙咬住下唇,也郑重点了头。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乱成一锅粥。

大批御史弹劾张家教女无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写张家蓄意谋害官宦千金。还有一两个不知谁人指使的,竟上纲上线说这是外戚对文臣的迫害。

这样情况下,真正的苦主杨廷和所递的折子反倒是相对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赵弘泽也递了折子,弹劾张家污蔑侮辱国之功臣。

张家兄弟告病未来上朝,却也递了折子,并非什么“谢罪”折子,而是弹劾武靖伯府阴谋算计迫害张家,还将张家女推入河里蓄意谋杀,将种种过错竟一股脑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身上。

而张家麾下御史更是弹劾淳安大长公主府奢侈无度,空耗民脂民膏——国库如此紧张,边关处处告急,宫内都缩减用度,偏就你大长公主府摆什么盛大的上巳宴!

还有户部覆议都给事中弹劾长宁伯周彧在景州东光境内所谓御赐庄田实为侵夺小民世业,如今致其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云云。

当然,盐引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张家周家都有份,户部请收回盐引,以解边关粮饷难题。

往日若是吵来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今日却是出奇的淡定,颇有些笑看风云的意思。

如是吵了两日,第一天被弹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儿来抨击对手。

而开始没加入战团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夺民田之事后,认定是张家想转移视线,当然不能忍,立时下场撕掳。

要说为非作歹谁还能比张家更多?张家的田庄同样不干净!

大长公主府倒是没在朝堂上递折子打口水仗,不过张玉娴欲私见皇上却君前失仪惹皇上厌弃的事却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里传开。

原本几家想与张家结亲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个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仪……又是怎么个失仪法啊?这清白是否还在?更何况,还是遭了皇上厌弃的……

张玉婷恶毒跋扈,张玉娴不守妇道,张氏一族姑娘的名声也就此全臭了。

朝堂上乱纷纷没个结果,阁老们也不言语,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观勋贵阵营自相厮杀,还是也有意压一压以杨廷和为首的帝党。

前朝事当然也第一时间飞抵后宫。

据说张家周家都递牌子进宫,但是均未得召见。倒是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诸公主进宫容易,却不知道各自为谁的说客。

张太后几次寻小皇帝说话,小皇帝每每都乖乖过去,却一直没让张太后得到满意的结果,相反还渐渐还有事母至孝的名声传出——无论太后怎样发火,小皇帝都能孝顺对待。

直将张太后气个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静静的,也不找皇上说话,便是皇上来请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后,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宫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后也不再召人进宫陪伴。

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们都出宫了,“名声不好了”的张家女孩子们还如何能在宫里呆着?

张太后装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参劾了。

张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嫡婆婆,就像团棉花一样,看着无害,可却是绵里藏着针,不声不响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无可奈何,她素来喜欢的那个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张玉婷这次是真蠢透了,牵累了张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宫,以免牵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则就这样一言不发,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几天后,松江贺家抄家的银子运抵京师,分入国库和内库,小皇帝才有动作。

寿哥先大方的由内库拨出四十万两银子暂时解决边关粮草问题——这也让朝野不禁探究起贺家财产到底有多少,百余万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成了内帑?

次日,皇上又赐衍圣公孔闻韶并三氏子孙祭酒司业学官袭衣及诸生宝钞。

敬孔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但在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却非寻常,盖因当下这位衍圣公孔闻韶乃是阁老李东阳的女婿。

就在众人正猜测是不是皇上要让李阁老出手干预这场纷争时,皇上又抛出两个重磅:

一是,拟升礼部右侍郎王华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为礼部右侍郎,俱日讲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拟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归来后,朝中一直未给封赏,皇上想让王华进内阁、让王守仁进通政司,三位阁老如何会同意!朝中也是反对声浪不断。

而眼下,这样的朝局下,皇上抛出这个折中的法子,王华等于没动,王守仁虽然连升数级,但南京毕竟是冷衙门,有可能一辈子回不了中枢,也挡不到北京这边人的路,也碍不到几位大佬的眼。

这个法子被内阁通过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诸公越发猜测,贺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贺家,吃得极饱,这才满意的“打赏”王守仁——毕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贺家通匪通倭的铁证。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里,松江沈家织厂所产松江棉布被定为贡品,就显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认为这也是皇上顺带赏赐沈家,以及补偿松江地区在这场倭乱中的损失——毕竟出了贡品,整个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个档次,南北客商订购多了,对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处。

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在变相补偿沈家——前几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杨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来沈家京城这一支的宗妇,听说,这位姑娘已是几日反复高热,皇上也赐过两次御医去看诊了……

朝上纷纷扰扰,沈瑞都无心去理会,他现在全服心神都放在为杨恬寻医问药上。

那日夜里杨恬果然发起高热,但翌日白晌吃了药也就退了烧,谁知天黑之后,又再度发热,如是几日,又添了咳喘症状。

宫里派过两位不同的御医来诊脉,都说是寒气入体,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肾水不足,只能先遏制发热,再慢慢调理慢慢医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来了,却是各执一词,说寒症的有,说热症的也有,药方也是争执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担心杨恬是受了寒凉,烧成了肺炎,再转哮喘。他知道这些病征,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么西药有效,可中药呢?他完全不知,在时下根本没有能应对的办法。

而时人对肺病也多有误解,认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认为肺病都是传染的。

杨家内宅里本来起来一股谣言,说大姑娘怕是在水里撞客了什么,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发热。

俞氏狠狠的发落了一顿下人,板子打得噼里啪啦,而杨廷和得知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了一家子发卖得远远的,这才遏制住这股歪风。

那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撞客这话传出去杨家成什么了,大长公主府又成什么了!

杨廷和黑着脸让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里疑心是蒋姨娘的手笔,只是一直没抓到证据。

然而,没多久,杨恬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并两个小丫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咳嗽、发热。

杨家宅里又悄悄传起来,大姑娘这肺病只怕是过人的……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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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之事,因是口角之争,到底也未怎样,杨家为尊者讳,不肯去参劾外戚张家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动了手,杨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杨家再不出声,便真成了软柿子了。

见了女婿过来,杨廷和也没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弹劾张家教子无方,弹劾张家女蓄意谋杀。

沈瑞则道:“小婿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与我送的信。他还要伴驾回宫,因此只打发人来与我说了一声……”他顿了顿,道:“他说,此事皇上尽知。”

杨廷和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皇帝会尽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边都是什么人——只怕他们杨家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也尽知了。

既然张会能特地打发人来与沈瑞说,那自然都是向着杨家说话的。

本身,杨家也是苦主。

但这件事上,小皇帝的态度,却未必会明朗。

杨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态,但杨家的态度必须要立起来。

“杨家的话,自当杨家来说。”最终,杨廷和只这样道。

沈瑞点点头,明面上的事儿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张家欠沈家的还不曾清算,如今又来招惹,便是一时扳不倒,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军费正是吃紧。上次皇上微服私访时,还曾问计于小婿,如何赚银子填补国库。小婿当时也说,边关粮草非盐引不能解。”这件事沈瑞当然是汇报给杨廷和过的,现在提起,不过是想盐引之事重提。

杨廷和也会意,皱了皱眉头。先前小皇帝已是许了张家周家的盐引,只是户部尚未给付,且朝中还有追责重罚两个经手商人的声音。

这件事当然可用,不过边疆粮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贺家抄家的银子也快进京了,会不会争出个结果来尚不可知。

“小婿也听闻,周家张家田庄都有侵占民田的事。”沈瑞继续道。

这事不大,但是周张两家曾为此对上过,抛出此事,也算驱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张家,也可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积毁销骨。

“田庄这事不过小事,不比盐引。”杨廷和摇头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这才几日,皇上不会许人因这点小事去动周家。既不动周家,自也不好动张家。”

说罢,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恒云,我知你心思,只当下,你不当琢磨这些事情。”

沈瑞脸上微热,忙低头应声。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心中有数便是,思虑过多牵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现下赢得一时算得什么?当下仍要以文章为重。我见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进益,好好磨上这一年,明岁秋闱后岁春闱取个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连声应是,心里也是叹气,莫说现下沈家无人能在朝中支撑,即便是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书去……

杨廷和又简单问了沈瑞几句学业上的事,方让他去了后院。

后院里徐氏正在与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张会派人来报信后,沈瑞立时换了衣衫便要出门,还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备下药材补品等物,套了车与他同来。

徐氏顾虑颇多,如今杨家和张家对上了,张家既坏了名声,必然想法子来坏苦主杨家的名声,以混淆视听。

她思量着沈瑞独自过来探望杨恬,或不得见着人,或见着了传扬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说嘴,而她这未来婆婆去探望儿媳,旁人也论不出什么来。

因此进了杨府,她也没立刻就去看望杨恬,而是在这与俞氏叙话,等着沈瑞见过杨廷和后来与俞氏请安,也好带着儿子一道进去看杨恬。

张会传话过来时也不能事无巨细都讲出来,只略略说了大概。此时徐氏听俞氏气恼的将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不由也抽了口凉气。

她经的事儿多了,并不惧怕人心算计,便是先前贺家步步紧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计,一味莽撞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才最让人头疼。

“不想,张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觉得有些离谱了。虽说张家一向是嚣张跋扈,但竟连小小女童都教养成这般模样,下仆又这般张狂,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弘治朝先帝虽也纵容张家,但到底是辈分不差,想约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小皇帝登基,这是皇舅,碍于辈分,又有太后横亘在那里,孝道所在,有些时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张家这样下去,实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与张家,亦隔着一条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对俞氏说什么,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上几句。在她说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将夫人如何如何时,也少不得将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点拨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员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杨府时不过与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礼,还显不出什么来。待先帝去了,杨廷和变得炙手可热,往来的人家成倍增长,各个层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于没人指点,女眷间的交往又不好去问杨廷和。

虽有徐氏这个亲家,她和徐氏还有些远亲,当叫徐氏一声“表姐”,但两人岁数相差委实太多,几乎差了一辈人,且徐氏是阁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觉仰望,也没办法亲近。

两人作了亲家以后,虽接触多了,但这般推心置腹的谈天却从没有过。

今日得了徐氏几句话,俞氏便觉如醍醐灌顶,通透之极,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问几句,竟将徐氏当作长辈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着杨家好的。杨恬生母早逝,若这位继母能撑起事来,于杨恬也是好的。当下便也不吝言辞,与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来时,两人相谈甚欢,沈瑞问了好,简单寒暄两句,俞氏便知情识趣的带着徐氏沈瑞母子往杨恬院子里去。

杨恬已经吃过一剂药,被塞进被窝盖着厚被发汗,俞氏身边的人来回禀过徐氏母子要过来,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杨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气。

杨恬这会儿还在头重脚轻,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礼一回,红着脸这般见客。

她被子盖得严实,帐子被撂下半边,屋里又竖起架屏风来。

俞氏一进来便道:“这是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满屋子的人,怎的还迂腐成这等样子,倒叫亲家笑话!撤下去,撤下去。”

养娘和管事媳妇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忙指挥着粗使婆子抬了屏风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圆场道:“到底是翰林人家,严谨守礼。我也实在是怜惜瑞哥儿,知他不亲眼来瞧上一眼,也难心安。可怜天下父母心,亲家太太不也都是为着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儿也是有心了,是我杨家的福气。”

床上杨恬脸都红成了苹果,被徐氏按着不让起身,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额角都见了汗,比那药发散的还快些。

沈瑞早就练就了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体的笑容,一双眼睛认真瞧了杨恬一番,又仔细听着徐氏与杨恬的对话。

徐氏问了杨恬身上觉得怎样如何,却对今日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又叫她好生养着。

杨恬声音有些沙哑,又忍着羞意,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几不可闻。

徐氏自然不会为难于她,问了几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准备,便笑着说屋子狭小,恬姐儿又病着,过了病气给亲家太太便不好了,请亲家太太到外间来尝尝先前恬姐儿亲手制的花茶。却又吩咐沈瑞帮着把那边窗户留个缝,透透气,别让屋里太憋闷了。

两位亲家就这样笑着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边杨恬待客的小花厅去坐着,带走了大批丫鬟仆妇,而沈瑞因去关窗,顺其自然便留了下来。

有了前几日慈云庵那一出,杨恬的养娘林妈妈也知道沈瑞与杨恬的情谊,今日又是姑娘受惊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太太都这样态度了,她也不愿做那恶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间去了。

屋里两个大丫鬟半夏和麦冬一人抱着个针线笸箩,远远的往窗边一坐,埋头开始打络子绣花,那神情专注的,好似姑娘已经踏踏实实睡下了一样。

杨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红透了,阖上眼作假寐状,却忍不住留心屋里的脚步声。

只听得窗子吱呀,而后他的脚步声一路往床前来,凳腿摩擦地面的轻响,他大约是拉开了圈椅吧……

正思量间,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

杨恬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颤,登时就睁开了眼,双目圆瞪,又下意识的往床里去躲。

“恬儿,别怕。”

听得这一声,杨恬不由一阵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来,也不再躲避,抬眼去看他,就望进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见到他另一只手抚在他自己额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