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三位老大人回去一商议,倒是齐心一次,一致认为恐怕是有内官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小皇帝心性未定,又酷喜戎务,而这次太监张永得了军功后便掌了御马监,会不会有内官太监也想走这条路子,进而使劲在皇帝面前鼓吹……
这刀兵一动,永无宁日。
当下三位阁老麾下御史又开始新一轮弹劾内官。
除了陈词滥调的远小人亲阁臣,慎选内侍外,又指责内宫奢靡,内官贪酷,皇帝不似先帝节俭,还净在玩物上花费无度云云。
乾清宫东暖阁里,寿哥接着这些折子禁不住的气闷,摔了两摞折子才略略消气。
刘瑾在一旁侍立,静默瞧着寿哥发泄完了,才俯身亲自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折子,陪笑道:“皇上也知他们那调子,越是危言耸听越是显得他们忠心忧国忧民,何苦与这等人置气。乍暖还寒的时候,皇上保重身子要紧。”
寿哥斜眼瞧他,冷冷道:“他们也骂你了,你也瞧着了,竟还不气,倒是好肚量。”
刘瑾苦笑道:“皇上,打奴婢到东宫,这挨骂便没断过,若要回回生气,早就不知道气死多少回了。”
顿了顿,他转而又道:“皇上您且看那折子里,如今您身边的当差的内官,又有几个没挨过外臣骂的?还是骂什么的都有,奴婢们指甲盖儿大点儿的小事竟都瞒不过这些御史们去。”
寿哥脸色越沉,目光在刘瑾身上扫了几圈,也不接话,又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扭回头又去拿了另一侧一本折子翻看起来。
同样看了两眼就扔下,继续看下一本,却是顿住,寿哥奇道:“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奉命选婚不知敬慎,又纵其下人擅作威福,所在科索动计百千。这吴忠,不是太后那边的管事牌子吗?怎的跑出去选婚去了?选的哪个婚?选后还是选荣王妃?”
刘瑾干笑一声,道:“想是太后懿旨。”
寿哥倒是更奇了,“这倒怪了,张家亲戚家姑娘都住进宫里陪伴太后了,太后怎么反倒派人出去选妃了?你可听着些什么话?”
刘瑾摇头道:“奴婢却是不曾听闻。不过各地皆选送秀女,原也是应有之义。”实则他心下揣度着,只怕还是和周家打擂台,张家才再次派人出去筛选适合进宫的美女。
说起来张家的姑娘们就算住进了太后宫中,能见着皇上的机会都极少,倒是周家放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姑娘见皇上的次数还多些。
只没瞧出来皇上对哪边的人上心些,好似都是淡淡的。
眼见改了元,皇上大婚就在眼前了,太后怕也要心急了。
寿哥闻言“哦”了一声,丢开那折子,也懒怠再看其他,转身两步上了罗汉榻,伸了伸胳膊腿,打发刘瑾道:“你去吧。叫卢顺儿几个在这边就是。朕且歇歇。”说罢便阖目假寐起来。
刘瑾忙亲自拿了薄被来与小皇帝搭在腰间,又打发两个小内侍将折子收拢妥当,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往司礼监去了。
一刻钟左右,寿哥喊了小内侍进来,吩咐了准备出宫,命张会跟着,一并往坊间寻休沐的高文虎去。
一个时辰之后,仁寿坊沈府门前,沈瑞亲自来迎英国公府二公子,却迎来了一身寻常布衣的寿哥,他身后高壮的两个少年,高文虎与游铉,竟一人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捆扎结实的整个儿熏猪头。
沈瑞哭笑不得的将一众人请进门,禁不住指着那猪头问道:“您几位,这是做什么?二月十六供土地也已是过了罢?”
寿哥笑嘻嘻道:“这是虎头未来岳家招牌菜,还是虎头未来媳妇亲自做的呢,我们带来与你尝尝。”
沈瑞扭头去向高文虎笑道:“几时定下的喜事?年节时可还没听你提过。”
高文虎便是脸色黝黑也能看出几分红来,已是臊得不行,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就是年节后我爹娘才定下的……”
寿哥已抢先笑道:“朕……我原说虎头如今也是锦衣卫总旗了,当娶个官家女才门当户对呢,不过婶子偏就看中了他们街口熏肉铺子家的小娘子,就定下了。”
高文虎瓮声瓮气的接口道:“皇……您,文虎有今日都是您赏的,文虎就是个屠户儿子,杀猪铺子与熏肉铺子才是门当户对。”
张会在一旁挤眉弄眼笑道:“这熏肉铺子许多年来都是从虎头家拿肉呢,也是老主顾了,果然‘对’得很,那小娘子就是虎头的青梅竹马呢。”
游铉也在一旁起哄似的嬉笑起来。
高文虎登时越发不好意思了,难得扭捏起来。
沈瑞笑着来给他解围,让人接了猪头送到厨下,谢过他好意。
过了小祥,家中已许有荤腥,只不过家里并不多食罢了,这熏猪头肉既是寿哥亲自带来,又荐说好吃的,他便准备留下些阖家略尝尝,其余送到毛家并杨家。
迎了众人到书房,因沈全、沈涟已在结案后回了松江,便只沈瑞接待诸人。
寿哥当先捡了最舒服的软榻斜歪上去,惬意的长出口气,道:“到底还是宫外舒坦呐。”因又瞧着沈瑞道:“贡品的旨意个把月就下来。”
沈瑞不妨他开口便提贡品,连忙要叩谢皇恩,被寿哥示意张会拉住。
寿哥架起胳膊来,笑眯眯的瞧着沈瑞,道:“沈瑞,你可有什么生财之道?”
贺老太太于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小半个月,直到涉案人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流放籍没为奴等皆处置完毕,仍不断有御史在上折时提起。
如沈瑞所料,作为苦主的沈家,有三个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讯致残致死,凡科举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讦这样的沈家,所以贺老太太这件事最终影响到的只是王守仁。
尽管案子尘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各种弹劾王守仁的折子依旧堆满小皇帝的案头。
小皇帝照旧一眼不看,统统留中,也不肯放弃王华入内阁、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内阁就以“唯恐民意沸腾”为由,拖着不应。
朝上吵得热闹,处于舆论漩涡的王守仁却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门拜访时,他这位老师正一身半旧家常道袍,抱着儿子手把手教其写字。
见沈瑞随着长安进了书房,王守仁撂下笔,笑着摆手让他免礼入座,才道:“叫你闭门不出,到底还是跑出来了。”说话间把儿子交给长安领出去。
沈瑞笑道:“这不是案子都结了么,因想念老师,这才赶紧来了。老师既然让我进门,想来也是无妨的。”
说着又端详起王守仁来,见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却神采奕奕,那精气神绝非从前可比,不由暗赞,战神果然是适合待在沙场,口中却仍道:“老师清减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么小儿女之态。”
沈瑞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发。”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里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于功课缘故。”倒是上来就要考较他一番。
沈瑞也是习惯了,前两日去拜见岳家,别说岳父大人考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两篇时文。
沈瑞明白他们急于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点不着急的,这一科,无路如何也要中的,因为,寿哥真可能没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马上就是刘瑾主政的几年了,他没想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什么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边,能够如王华、王守仁这样的官员说上几句好话,许让他们免于被迫害。
此次沈瑞来王家也是带了近来习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准备好的纸笔默了一篇经典时文。
王守仁看罢文章,又看字,点头道:“不错,功课没落下,颇有进益。字还需好好练练,写得急了,要稳。”
沈瑞笑着谢过老师,才道:“最近一个月我二叔闲赋在家,也指点了我功课。”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气。”
沈瑞知王守仁也晓得了先前发生的事,这么说已经是顾及他这个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后去拜见岳父杨廷和,也被夸了文章有进益,当他提起二叔帮着指点时,杨廷和可是毫不客气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后不要再犯糊涂。”
沈洲这一污点,其实也或多或少连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声,杨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无量的好女婿无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辩驳什么,况且,沈洲这次纳进士之女为妾委实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说他糊涂。
考较完功课,师徒两个才真正谈起了太湖用兵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里也是有数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军纪松弛,武备空虚。”
不过到底是王守仁掌兵,总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他简要将几场主要战役说与沈瑞听,讲到激烈之处,仍听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万丈豪情,恨不得弃笔从戎,也在沙场上这样驰骋一番。
“太湖水兵确实是人精心操练过的,亏得时日尚短,还不成气候,且断了他们的补给,才最终一举拿下。”王守仁道,“也亏得是王尚书坐镇,又亲自过问各项调度。”
他口中所说的王尚书是南京兵部尚书王轼,“当初听人说起贵州平叛对他推崇备至,他此次与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旧伤频发,曾几次上折致仕。”
沈瑞也默默叹气,通常来说南京都是给人养老的地方,把这样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听老师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这位置上呆不了几年了。
想到之后刘六刘七造反、宁王造反,沈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王轼大人致仕后,南京兵卒与叛军可有一战之力,是否如历史上一般……
他思忖间就忍不住问出声来,“依老师所见,若是南京练兵……”
王守仁脸上因提到武事儿焕发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也是没奈何。天灾不断,又有鞑靼叩边……”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养一支朝廷的水军,以防宁藩。若是将来操练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随即便摇头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贸?你想得简单了。防宁藩可行,出海谈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难辨方向,需有海图,还得成手领路。太宗年间的海图早就遗失的遗失,被毁的被毁,想重现当年三保太监当年盛况,难。”
沈瑞苦笑道:“因着没银子,才想着出海贸易获利,可没银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个死结。”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难虽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里还少了,别说倭寇,纵横东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冷笑一声,“东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岂肯让朝廷分去一杯羹,届时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们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实也没甚两样,只不过海盗是一直打劫,自己并不怎么贩货,卖货也多半是销赃;而大海商则是边贩货、边在途中打劫别家小船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