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回了京师,沈瑞并没有去拜会,只因王守仁、杨廷和都早早遣人悄悄来送信,叫这段时间他闭门不出。
如此避嫌,沈瑞便知道,这是通倭案最终审判的时候到了。
早在年初二时,沈瑞就已让长寿悄悄将贺勇及其口供,和从杜老八那边取得的其它证据都送进了大理寺衙门。
杜老八果然是逢赌必赢,如他所料,刘丰被丢回贺家之后,尸体很快出现在化人场,之后贺家陆陆续续竟送去了七八具尸首。
杜老八暗暗找人去看,都曾是贺家得力的管事、护院、打手。
留尸体下来当证据是不可能的,贺家既送了人来,就会盯着尸首化成灰再走。
但是化人场里杜老八至少能找出三个人证来,还拍着胸脯打包票,必将三个人证并签字画押的口供送过来。沈瑞自然放心。
而王守仁那边的消息,所抓两个宁王手下小卒子,其中一个曾在参与洗劫松江时同贺南盛的管事贺祥联系过,而另一个身边带着一对与贺家有关系的母子。
却是,贺勉在外的相好与私生子。
贺家曾以她和孩儿的性命要挟贺勉替贺南盛背下罪责。
女子却在还不知道贺勉已死的情况下,就已是委身跟了那绑架她的人,不过倒是舍不得亲骨肉,仍带在身边。
那人也不忌讳有个便宜儿子,因未回南昌,就直接把她母子带去了太湖。
这女子被俘后,听闻当初那个为她赎身又供养她数年的贺勉最终也为她而受胁迫,公堂之上碰柱而死时,竟也没怎么悲戚,嚎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便恢复了常态,也不用动刑,便乖乖将贺勉与她说过的贺南盛指使陷害沈家五房的种种统统说了。
有了这些人证、口供足矣,沈家是再不用操心什么,只安然等着最终结果。
最差,也就是沈珠与沈琭折在里头。
沈琭罪责还轻,想来也就一人获罪,沈珠则有可能牵连到三房。
三房沈涟早也有这个准备,家里最小的儿子已经悄悄送走了,这些时日也悄然在京中置了产业,留以他日供养儿子。
他更借奔走之际结交杜老八这样人物,以及刑部底层狱吏,若是倒霉满门抄斩也就罢了,若是判得流放,凭着交情,再打点一二,总能得些关照。
沈涟所为都落在沈瑞眼中,虽安慰他不必紧张太过,却也实在不能打包票必然无事。
所以沈瑞同三老爷并沈全商议了,当着沈涟面郑重允诺,若真有事,必然全力营救,将来无论松江还是京里,都会照顾他小儿子。
二房五房一向仁义,且见何氏与小楠哥都得到了妥善照料,沈涟自然后顾无忧,忐忑之心也去了一半。
沈家这边是静候结果,贺家那边却是鸡飞狗跳。
并不是贺家知道了沈家有什么证据送上去。
而是工部侍郎李鐩登门,来为嫡长子退了与贺东盛幼女的亲事。
工部侍郎李鐩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水利修筑上大有建树,又曾上书条陈治理朝政事,深得弘治皇帝嘉许。
李鐩共有四子,长子次子均是庶出,发妻留下一儿行三,后娶继室,又添一个嫡幼子。
李家在河南汤阴县也是望族,族中读书出仕的子弟甚多,李鐩深得弘治皇帝器重,又在工部营造中极为权威,前途可期,而李鐩的嫡亲兄长李鈞更是官居三品苏州提督学政。
李鐩嫡长子李延清转过年不过十九岁,自幼聪敏异常,弘治十七年秋闱中了举人,但其授业恩师有意让他取个好名次,春闱便并未放他下场,不然现在当也是个进士了。
这样的青年才俊本当是婚姻不愁的,奈何,他上有两个庶出兄长,都是科举入仕,有了官身。
一个是同进士,如今在蜀地为从六品同知,一个是举人,捐了官,在北直隶下等县为知县。
下有异母嫡出幼弟,继母有亲生儿子,哪里会对他这个先头夫人生的、与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嫡长子上心?
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道他家底细,闺女嫁过来要伺候继婆婆,而妯娌都是不好相与的,不是活受罪么,哪有肯嫁的?
若是往低处寻,李延清到底是侍郎嫡长子,身份又有不同,继室夫人也不肯担个苛待前头嫡长子的恶名,李鐩更不肯让嫡出的儿子随便娶妻。
一来二去竟成了难题。
倒是李鐩的同年为他与贺东盛搭了桥。
贺东盛四个女儿,长女、次女、三女都是嫡出,且都已出嫁,最小的幺女虽是庶出,但是生下来姨娘就难产去了,被贺大太太抱了去,亦记在嫡母名下,同嫡女一般养大的。
这姑娘族中行五,闺名霞姐儿,容貌随了她姨娘,便如那朝霞一般明艳,又同嫡女一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学下来,是个极周全的姑娘。
只是虽如嫡女一般,但到底是庶出,这事瞒不了人。
此女这样的品貌,贺家又如何肯将就,便也拖了许久未曾看好亲事。
这同年一说和,双方都动了意,待李延清中了举人,贺东盛看好了李延清的前程、李鐩的仕途和李家的亲戚网,欣然同意了婚事。
去岁四月间,贺五姑娘及笄之后,双方换了庚帖正式订了亲。
本是拟定元年秋月里就成亲,这个年节两家还都是按照亲家礼仪走动的,不想年刚过了,李家竟来退亲。
李鐩的理由是,儿子重病。
说是去年冬日里李延清染了风寒,不想竟越来越严重,进了腊月几乎起不来床了。
李家生怕儿子有个好歹,拖累了贺家大娘子的名声——望门寡、克夫的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故此李鐩来提议退亲,男方有疾,与女方家脸面、声名都无碍的。
他亲自登门,也给足了贺家面子,只取走庚帖,其余流程都由双方官媒来处理。
贺东盛闻言便是一惊,虽说腊八等节李家大公子并未过府来给他这个未来岳丈请安,李府也来人说过李大公子病了,但他万没想到会病得这样重。
好像妻子也曾安排过人去李府探病,只不过内宅的事贺东盛从不过问,也没上心,妻子似乎也没说过李大公子病入膏肓啊。
贺东盛忍不住悄然观察了几眼李鐩,见他面上是确实带了几分疲惫之色,但是也并不像多忧心的样子。
不过这人又有续娶的娇妻,又有伶俐的幼子,且两个庶子也都成器,折了一个举人儿子虽然惋惜,却也真不一定作那如丧考妣之态。
贺东盛又不免“理解”了几分。
不过心下还是犹豫不决,无它,这是贺东盛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了。
若他还有多几个女儿,哪怕再多一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这婚事,甚至冲喜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便是让女儿过去就守寡,能拉住李家这么姻亲也是好的。
何况不过是个庶女。
可惜他只剩下一个在室女了,又是个相貌极好、知书达理的女儿,说要找侍郎府的嫡出公子未必能找到了,但也不是找不到旁的好人家。
比如勋贵那边的嫡子庶子的发妻,或者哪一位当权人物的继室,都是不错的选择。
贺东盛本是含混着,想着先打探打探李延清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再做决定。
但李鐩却是非常坚决,端方君子的执拗,让贺东盛完全抵御不了,最终只好松了口,答应退还庚帖。
庚帖是收在贺大太太手里的,她一听说要退亲就大皱眉头,贺东盛不知道李延清病情,她去探过病,是知道一二的,瞧着人是恹恹的没精神,但是没到下世光景,怎的短短十来天就能变化如此大?
小五虽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感情也极深。
转过年来就是十六岁的姑娘,再拖下去可就过了花期,且退了亲一时又上哪里寻这等三品高官人家去,这还是侍郎嫡子,嫡子!
“老爷这是糊涂了,怎的应得如此急?显得咱们家也忒凉薄了!若是开春天暖了,姑爷转好了,咱们家岂不是要后悔?”贺大太太忍不住同陪嫁嬷嬷抱怨着,又打发人去前面请老爷三思。
“就说咱们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家,这一二日我便往李府去看看姑爷,与亲家夫人好好唠唠。”贺大太太如是吩咐道。
下人将话传到了前面,贺东盛微觉尴尬,李鐩却是道不敢劳动亲家夫人,犬子病得厉害,莫要过给亲家夫人云云。
见他执意要回庚帖,贺东盛心下也颇为不快,倒像是贺家求着李家一般,便又命人去取,暗中吩咐人道叫夫人不要多事。
贺大太太虽是气恼,却也不得不听,刚拿了庚帖叫人送去,不想那边贺五姑娘霞姐儿得了信儿,也赶了过来。
平素斯斯文文的姑娘,这会儿手里竟擎着把剪刀,进了门往贺大太太跟前一跪,一把抓起浓黑的头发便含泪表明心迹:“嬷嬷们常教导女儿,好女不侍二夫,既定亲了,女儿便是李家的人。老爷太太今日要退这亲事,女儿不能说旁的,只能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贺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边骂下人道:“哪里来的长舌妇耳报神,抓出来就铰了舌头卖了去。一群混账婆子,怎的不看好姑娘!”
一边又骂霞姐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姑娘家自己说亲事当如何如何的?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
贺大太太房里的婆子忙都去拦着霞姐儿,想从她手里夺下剪子来,偏她是个倔强的,怎样都不肯撒手,已是手快铰下一团头发来。
满屋的丫鬟婆子顿时惊声尖叫,抢夺更凶。
霞姐儿攥得死紧,将手都勒出红痕,咬着唇也不吭声,豆大泪珠滚滚而下,一张素白的小脸极是让人心疼。
那拿着庚帖的下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了,傻愣愣的呆在原地,直到前面等不及了,又遣了人来催,才如梦初醒,又请贺大太太示下。
贺大太太早就有生吃了人的心,喝骂着让人赶紧去送庚帖,又叫人拿绦子将姑娘捆起来。
霞姐儿到底是个柔弱姑娘,哪里挣得过众多健妇,眼见着见送庚帖的人走了,哀鸣一声,竟然想掷出去剪子让那人回来,却是剪子没等脱手就叫人夺了去,她也被按下了。
虽然贺大太太喊着捆人,却都知道五姑娘虽庶出也极得太太心的,没人真敢去捆她,见没了剪子,反倒送了手劲儿。
霞姐儿见那送庚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后,心中愁苦绝望齐齐涌了上来,伏地便大哭起来。
还在相看时,李延清登门拜访,来给贺大太太请安时,她曾在屏风后面偷偷见过他的。
那是侍郎家的嫡出公子呢,清朗俊逸,沉稳内敛,满身书卷气,同她几位嫡出哥哥一般好的人品。
甚至,连那低沉的声音也分外好听,她一见就满心欢喜,认定了他。
且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她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
怎么可以退亲啊?!怎么可以退亲啊!
退了亲,她可怎么办?她的才貌仙郎,她的高门大户,统统没有了!
悲从中来,霞姐儿哭得昏天暗地。
贺大太太从小看她到大,见她哀哀欲绝,如何不心疼,三两句打发出去下人,一把抱过五姑娘也跟着掉眼泪,口中唤着她的小名“姣姣”,直道没什么的,还有更好的俊杰的。
不会再有更好的了。霞姐儿禁不住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贺大太太气极,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捶了她两记,可又万分心疼,捶完还忍不住揉搓一番,越发悲戚,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儿呀……”
母女俩竟抱头痛哭。
内宅里闹成这样,自然惊动了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打发身边的老嬷嬷过来问怎么回事。
贺家几位老爷都是事母至孝,贺老太太也不是那种恶毒婆婆,早年间贺东盛外放时,她从来都是叫媳妇跟着去,也从来不曾扣下过孙辈在身边。
后来进京荣养,贺老太太亦不曾对儿媳妇指手画脚过,贺大太太是打心底里敬重老太太的。
听闻惊动了老太太,她也不敢怠慢,忙忙收了眼泪,喊人来打水净面更衣,又把霞姐儿骂了几句。
霞姐儿哭了一场,倒也不似先前气闷,默不作声的也跟着重新梳妆,一并去见贺老太太。
小佛堂院内东厢房
贺老太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见贺大太太母女进屋,便叫霞姐儿坐到她身边来,也没让贺大太太站着,而是指了对面的圈椅让她去坐。
贺大太太哪敢坐下,霞姐儿也颇觉方才失态,不好意思去瞧祖母。
且她本就同贺老太太不是特别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