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鹡鸰在原(十一)

大明望族 雁九 8154 字 10个月前

管家讪讪的,不敢再说。

幕僚则道:“老爷想的可是祸水东引?听闻沈洲丢官去职乔家也推了一把。这事嘛,乔氏病重,沈洲置发妻不顾而纳贵妾,本是沈家不占理,但若沈家得知唯一血脉是因乔家子而断送……”

他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神色来。

管家觑着周贤的脸色,小心道:“老奴着人去透话给那嗣子?”

周贤脸上阴晴变换,半晌才凉凉道:“不,再等等。等沈洲回京,一并透给这叔侄俩知道。”

英国公府,东路主院

如今张家阖家住在一处,便是英国公府占地不小,却也不是每个子孙都能得一处独立院子的。

张仑作为嫡长孙,被请封了世孙后,张家才将东路院子腾了出来,张仑成亲后住在东路主院。

而张会便也在东路得了一处两进独立小院,已是羡煞一众堂兄弟了。

张会才拐过穿堂进了东路,早有张仑身边的小厮等在那里,笑迎上来,行礼道:“二爷,大爷请二爷过去书房一道用晚饭。”

张会笑眯眯道:“大哥从营里回来了?可是嫂子又做了什么好吃食?”说话间随手拽下身上的荷包抛给那小厮作为打赏。

小厮忙接住了,眉开眼笑的奉承张会,嘴皮子极溜的报了一串菜名出来。

张会哈哈大笑,跟着他一路来了书房。

打开门,暖风卷着肉香迎面而来,张会提鼻子一闻,不由食指大动,笑嘻嘻往桌前一坐,捧起碗拾起箸,巴巴等着张仑动第一筷子,这却是张家的规矩,长辈或是平辈中年长者不动筷子,晚辈是不许开动的。

张仑嗤笑一声,提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在碟里,那边张会已经欢欢喜喜的大吃起来。

小厮温好了酒斟来,兄弟俩推杯换盏,也不讲究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张仑直言道:“你今儿是跟小刘公公和沈瑞出去的?办的皇上的差事?”

张会嘴里含着块骨头,含混道:“小刘公公如今颇得器重,又和沈瑞有旧,皇上把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交给他了。”

张仑道:“他若没本事,也轮不到他到圣上跟前。倒是那沈瑞,怎的与他有旧?”

张会便将沈瑞与刘忠的渊源说了,张仑沉默片刻,道:“因此你吩咐杜老八那边帮着沈家?”

张会忙道:“这可不是,是沈瑞的一个族叔找上的杜老八那边。那日皇上兴起,出宫要去沈瑞家城外的庄子,我们恰好遇上了他们。”

张仑哼了一声,不轻不重撂了筷子,“不是你吩咐杜老八仔细帮衬?老杜奸猾似鬼的人,能被个失势的沈家差遣去查个官运正旺的侍郎府上?”

张会眉头一跳,随即堆起满脸赖皮的笑,“冤枉大哥,你也知道老杜就听你的,我哪儿差遣得动……哎哎,亲哥,亲哥哎……”

张仑已是一只手扣住张会腕间,他自幼练武,又在军营之中锤炼多年,手劲儿不是少爷兵张会所能擎住的,张会立时败退求饶。

“大哥,你也知皇上看重他的。这会儿他家正是需要人拉拔一把的时候,不过是随便结个善缘……”张会已是运了全力抵挡兄长的攻势,额角渐渐见汗。

张仑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严肃道:“皇上可暗示你帮他了?”

“……不曾。是我……”张会咬牙道。

张仑骤然收了手劲儿,张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晃了身子,好在他也是有功夫底子,很快就稳住了。

张仑瞪了他一眼,手指着他道:“你在锦衣卫,也不是不知道他家卷进什么案子里,这会儿沈洲又被贺家拔了,你倒冒冒失失搅合进去。你以为是保了他能得皇上欢心,又怎知不会惹祸上身,得罪了旁的人?”

张会垂了头乖乖听训。

兄弟俩自幼一处长大,张仑最知道兄弟这个性子,看上去脾气极好,被训斥也不生气不反驳,却是骨子里的倔强——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张仑叹了口气道:“老二,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但是我们武将世家,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你别学那些文臣转那些花花肠子,就踏踏实实当差,办好皇上交代你的事儿,旁的一概不要掺和。自作主张是大忌。”

张会闷声应了,心下也是叹气。大哥一派风光霁月,只用军功实力说话,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儿都认实力的。

二叔那边小动作不断,为的什么?

有明以来,这爵位传承里兄终弟及的事儿也不少。

大哥是世孙,但祖父百年之后,他能不能真正承袭爵位,还是皇家一句话的事儿。

他必须得保持和皇上一条心,皇上看上的,他就得捧着,皇上厌弃的,他就得踩去,等皇上欢喜了,才能在他所求的事上同他一条心。

张仑看了他半晌,轻轻摇头,提筷子道了声:“吃饭。”

张会也端起碗埋头吃了起来。

方才兄弟共聚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轻微的碗碟碰撞之声,越发显得空寂。

张仑看着弟弟,却想着,再过二年弟弟成了亲,就把他拎来军中。在宫里差事说着是体面,但张家不是弄臣世家,不是靠哄得皇上开心得来的爵位。

战功才是英国公府屹立的根本。

他并不希望弟弟以后走镇抚司那条路,那条路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比沙场上少,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战场小。

张仑用饭极快,撂下碗筷漱了口,看着还在扒饭的弟弟,道:“我也没不让杜老八去帮忙。”

见张会立刻抬起头瞪圆眼睛盯着自己,张仑忍不住一笑,转而又严肃道:“不过杜老八那个人,做事手段阴狠,沈家书香门第的,未必看得惯,你没准儿办了好事还得落埋怨。这次只当是个教训,往后再做事,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张会嘿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而且,沈瑞这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书呆子。”

张仑但笑不语,那是,若是个书呆子怎么会让皇上那么个古灵精怪的人青眼有加。

不过,沈家,这一跟头栽下去,不知道多久能缓过来。

但愿,二弟没有瞧走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对沈家的种种猜测也渐渐淡去。

无人关注时,沈洲孤身一人黯然回京。

进得沈府大门,撂下行囊,他不曾梳洗更衣就直接去了家祠,静静跪在亲长牌位前。

作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宪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重庆公主在成化、弘治两朝倍受恩宠,可谓彼时天下最为尊贵的公主。

驸马周景书香门第出身,又酷喜读书,也深得宪宗宠信,常常随扈,掌管宗人府,风光无两。

周贤自小出入宫廷,那周身的气度远非暴发户庆云侯、长宁伯兄弟子孙所能比的,周贤也是颇为看不起这两位亲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驸马与大长公主先后辞世,周贤借着守孝也逐渐拉远了与舅公家的距离。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后,周家人竟然还没有半分收敛,周贤便越发远着这两家子了。

虽然走动少了,但到底有着血脉关系,想彻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总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来,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绝。

今日,周贤便是被周时约出来,说是吃酒,实际也是有事相求。

周贤向张会等几人问了好,他自从重庆大长公主过世后已少进宫,并不认得刘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宫中行走的人,对宫人非常熟悉,瞧着刘忠的言行举止和周时的态度,便已猜到这怕是小皇帝身边的内官。

只是他可不会如周时般巴结,互相见礼时也带着几分勋贵的矜持。

周贤还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虽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但也将张会、刘忠与沈瑞相处的细节看在眼里。

既然张会等人拒绝了饮宴,周时也不好硬拉着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张会三人走出老远,回头见周家表兄弟进了一家酒楼,张会才向沈瑞低声道:“别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庆云侯、长宁伯周家不如从前,但周贤这边可没什么影响,还是颇得圣眷的。”

他的声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语,“九月初兵部奉诏查武官冗食,锦衣卫这边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级的降级,周贤被写在折子最前头,是头一个要降一级的,但皇上愣是没动他。”

沈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会怕也知道当初沈周两家的人命官司,这是委婉的告诉他,要想向周贤寻仇,须得掂量掂量寿哥的态度。

沈瑞哑然失笑,只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说破,张会虽是想多了,但这份提醒他也领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酒楼,现下的沈家须得静静蛰伏,且待他日,周家,张家,账慢慢算来……

酒楼之上,周贤也静静看着张会三人走过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周时正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刘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又有些抱怨张会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很难约到,再说沈瑞如今守孝,也没甚新鲜玩意进上,好生无趣。

周贤心下冷笑,张会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偏这傻表弟一点儿没看出来,人家为何不应约,不是摆明了要远着你?

周时原就是个没心机的,这点其实在人精扎堆的锦衣卫很受欢迎,大家通常都喜欢笨一点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里存不住话,又傻大胆什么都敢说。

当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时有这尊金佛做靠山,怎样都无所谓了。

但如今没了靠山,周时这条缺陷就要了命了。

张会就是因着听过周时的“口无遮拦”,生生被吓走的。——宫中是什么地方,周时若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听着的人也难保不被灭口。

因此张会才暗中使了银子寻上官调了值,不再与周时一班,平素也减少了来往。

盐引与选妃诸事之后,张会更是巴不得离周家远远的。

其实周时也不是傻透了的,自从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变化。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症结所在,只以为世人皆势利眼,颇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感。

待周家盐引事闹出来,寿哥这边也不怎么宣召他伴驾,昔日不错的伙伴也渐行渐远,周时心下也着急起来,加之年岁渐长,他也越发懂了经营人脉的重要,因此倒是扒着张会这样“脾气好”的哥们。

“皇上原就认识了那位先沈尚书家的嗣子?”周贤收回视线,借着桌上上菜的功夫,摆弄着筷子,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周时本是旁的事来寻周贤,这会儿既然遇上了这三人,忍不住向这素来关系亲近的表哥取经:“是,先帝爷在时,皇上出宫玩耍认识的。这沈瑞年纪虽小,会玩的花样却多,极是好玩的。贤哥,你说,我是不是也当寻摸些个好玩的东西进上?”

他却是丝毫想不起来,当初沈家与驸马府还隔着一条人命的。

周贤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东宫时,喜玩乐也没什么,如今掌管天下,日理万机,玩乐还是放在一旁吧。”

见周时不以为意的样子,周贤心下一叹,语气又加重了些,“你别觉得我说的都是套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宫里当值,当多关心关心朝上的事。如今阁老们正盯着皇上的学业,最忌讳那些引皇上贪玩的人,你竟别兜头撞上去才是!”

周时心里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儿了,前几天朝上还吵着沈瑞他二叔丢官罢职的事儿。贤哥你就说,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还能入了皇上的眼,还能跟张会一道,还有刘公公!——贤哥你不知道,如今这个小刘公公可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大刘公公刘瑾刘大伴都没他一日里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长。你说沈瑞凭啥跟他们走得近?还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兴!”

周贤眼神闪了闪,又垂下眼睑,淡淡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得了皇上眼缘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样,你若听我的,便踏踏实实当差,不要想旁的。”

周时是长宁伯周彧的孙子,而周彧是比兄长周寿更彪悍的存在,素来横行无忌,弘治年间就曾因抢占田庄的事对上过张鹤龄,两家家奴持械互殴,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彧这样能惹事的祖父,又没了太皇太后的庇护,周时在宫里还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寻个借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爷那般慈和的人。

看盐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看选妃之事当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将周家张家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周贤也曾听下人回禀过,周家与张家那些田庄也没彻底摆弄清楚,都是谁也不肯吃亏的主儿,回头必然再起冲突。

见周时不是个听劝的,周贤也深知周时性格,遂也不多说,心里也盘算着,最近一段时间还是远着些周时吧。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草草收场,周时求周贤的两桩事周贤也含混过去,没有应承。

待分别后,周贤归家,便喊来了心腹管事与幕僚到书房。

“今儿我见了先沈尚书家的那个嗣子。”周贤一脸肃然,“他与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皇上身边的小刘公公在一处。听周时说,皇上早就认得他,还曾一处玩耍。”

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周贸“酒醉溺水”的事儿就是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当下有些吃惊道:“他如何攀上这样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杨廷和那边的干系?老奴这就派人去多盯着他!”

幕僚却道:“学生以为东翁过虑了,沈沧过继后,学生也曾留心过,此子有些才学,但如今不过是个小秀才罢了,能否中举,能否进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数。皇上还年少,一时喜他玩乐罢了,再过两年您再看,他就算是个举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顿了顿又道:“沈家现在也是多劫多难,怕不长久。且当初,咱们已给了沈家交代,东翁不必挂心。”

在幕僚看来,沈沧过世后,沈家便不足为惧,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贤这样的宗室贵戚却是知道,帝王的宠信有多重要,盖因他们所有的一切权利、地位,皆来源于帝王的宠信。

沈瑞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得了帝宠的沈瑞呢?

又是一个年岁尚小、脾性不定、让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会为他的宠臣撑腰到什么程度。

管事不无忧虑道:“吴先生说的是,但,这小子到底有个好岳家,那杨廷和……”

幕僚一笑,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杨廷和如今应对三位阁老尚且不及,哪里有得功夫管这小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