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九月二十四。
新皇十五岁生日,万寿圣节。
虽然是小皇帝坐上皇位以来的第一次过寿,本应办得隆重,但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紫禁城尚未发引,也就不好大办,因而免了文武群臣及外夷人员贺,止行五拜三叩头礼。
本是要连宫宴都一并免了的,但太后那边下了懿旨表示宫宴还是要开的,她这边也会让一众内命妇携女入宫赏宴,因此皇帝那边也是设了宴,只是规模缩小很多。
众人心里明白,张太后这是要为小皇帝选后选妃,找个借口罢了。只是大行皇帝还未发引,此时设宴多少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过也由此可见太后娘娘心急到何等程度。
张家的消息也没瞒人,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不断接亲戚家的女孩子到府上调教。如今急慌慌要送人进宫,为的就是抢在皇上大婚前,在宫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培养培养感情,他日便是不能为后,也要强占个宠妃的位置。
若有了帝宠,诞下皇子……便是宣宗朝旧事重演。
和张家打着同样算盘的勋戚人家也不在少数。
虽大明除开国几代皇帝之外,后宫都在民间选,勋戚自家千金是没法选,但还有旁支,还有亲戚家姑娘,翻几个适龄的漂亮姑娘出来还是不难的。
张太后自然是要推张家人的,可后宫这样大,怎可能各个妃嫔位上都是张家人,只要能入宫,旁的,看天,看命,看姑娘自己的手段——不能得宠,于勋贵人家而言也不过是个旁支、亲戚姑娘,埋骨宫中也没损失什么;若能得宠便是一家子借力。
因此欢欢喜喜来赴张太后这宴席的人勋贵委实不少。
文臣那边反应大多冷淡,品阶高的是肯定不可能入选的,便本着带孩子进宫权当见见世面的心态;而品阶低的,若是无心此事,不是报女眷病了就是报女儿病了,不往宫里领也就是了。
杨廷和作为帝师之一,他的妻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杨恬已然定亲,太后和小皇帝都是知道的,小皇帝还曾在定亲宴上凑过热闹。杨廷和也没甚好顾虑的,只叮嘱了俞氏谨言慎行罢了。
杨恬还是头次进宫,又因事出突然,只来得及学了半日的进宫礼仪,不免有些紧张,坐上进宫的马车,便是一副绷紧弦的模样。
俞氏见了笑着调侃道:“大姑娘也快快习惯了罢,姑爷是有大出息的,往后入了朝堂,与大姑娘挣个诰封,大姑娘日后年节少不得进宫。”
面上这样说着,心中不免担心,那边虽是尚书府邸,可毕竟老尚书已故,人走茶凉,女婿下现下不过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下来,正经需要些年头才能入仕。
杨恬脸一红,倒是放松了几分。
她原是个爽利性子,也跟着俞氏去过几家做客,并不是个怯场的,只是进宫因畏生惧罢了。叫俞氏这么一调笑,也放开了些,也稳住了心神。
俞氏见杨恬红着脸的腼腆模样,不由一笑,转而想起昨天沈家遣管事来说的事,不免又是一叹,道:“你也得多学学掌家,回去我再转些事情与你单独处置,明年年底亲家的孝期才过,你得后年能过门。徐夫人认的这个契女……依我看,徐夫人怕是要她先管家的。亲家三太太我瞧着是个软和人,不是能当起家来的。听说这位契女原是跟着相公在二老爷任上帮忙的,打理庶务是个好手,徐夫人既然认下她,便是要当个臂膀了。虽说她是个寡妇,到时候你一进门就能收回来管家的事,但到底也得多个心眼。这寡母带着独子,总是要为儿子考量的,到时候撕掳不明白,中间隔个婆婆……”
却是昨日徐氏已经正式认下何氏为契女,因无论尚书府还是何氏都在孝中,因此并未大办,只点了香行了仪式,请了在京的亲戚过来做个见证。
杨家这边不便请来,却也由大管家并徐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过去杨府知会明白。
沈瑞也特地写了封信,把何氏经历的种种以及徐氏的考量都解释了一番,只隐去了沈玲身残之事,只说狱中受尽酷刑自尽。
这信说是给杨慎的,实则都明白是解释给杨恬的。要不然家里平白多个过管家娘子,还是族中寡嫂,算是什么事?
杨恬见了信,得知何氏的悲惨遭遇,跟着掉了几回眼泪,既同情何氏,又赞赏她的刚强,对于徐氏能收何氏为契女,给她一个身份一个庇护,杨恬是打心眼里为何氏高兴的,可丝毫没觉得何氏管家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俞氏提起,杨恬颇不以为然,忍着提及婆家的羞意,笑道:“太太疼惜女儿,只太太也莫忧心。沈家是规矩人家,我听……听沈二哥提起这位契姐也说是位明事理的人。将来,女儿守着规矩,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自杨恬定亲以来,俞氏就没少收沈瑞的孝敬,这些日子又带着杨恬管家,相处,倒真有了几分感情。
看着一派风光霁月的继女,俞氏不禁叹了口气,道:“大姑娘心慈,总把人往良善里想,可这人心啊……当年我刚进门时……哎,大姑娘还小,怕是不知道的……”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俞氏进门时候杨恬母亲已过世多时,杨家是宠妾蒋氏当家。
蒋氏育有三子一女,杨二比杨恬还大了半年,就可知当年蒋氏何等得宠。就是杨恬母亲也没少怄气,否则也不至于早早去了。
俞氏一个继室,又没个儿子傍身,从宠妾手里接过管家权,没少遭绊子受挤兑,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理顺一些,就是现在,也有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是蒋氏的人把着,还不曾拔出来。
杨恬又何曾没吃过这蒋氏的亏,只是她自幼聪颖,又跟着哥哥读书,心中格局远非内宅女子可比,才不曾因怨恨扭曲了心智。
她也知道俞氏不易,这些日子相处,俞氏待她也着实不错,说视若亲女那是假话,但也是有些感情的。杨恬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俞氏冰凉的双手。
俞氏一怔,随即宽慰一笑,拍了拍杨恬暖暖的小手,道:“瞧我,净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姑娘别怪我,我也是一时想起来,给大姑娘提个醒。”
杨恬低声道:“太太的好女儿都晓得的。太太放心。”却不松开手,直到把那双手捂得暖烘烘的……
马车吱呀,晃晃悠悠载着这对继母女往宫里去。
而此时她们口中将来有大出息的姑爷,却正在府中头疼着。
沈府书房
今年的万寿圣节朝贺规模极小,三老爷这样的官职是轮不上入宫的,上司入宫,只留一两人看守衙门,其余都放了休沐,因此三老爷不曾出门。
此时,正和沈瑞相对而坐,都是紧锁眉头,就今昨两日得来的消息商量对策。
昨日沈瑾也借着参加徐氏认契女仪式过来了,他已去过贺家,却是一无所获,根本连贺北盛的面也不曾见到。
因着沈源续弦贺家女,沈瑾既知道贺老太太上京,登门拜访也是礼数所在。
贺家倒也没失礼,但门房客客气气表示贺东盛下朝回来就去访友了,不在家,贺老太太和贺北盛都因水土不服染疾,不好见客。
沈瑾也不是书呆子,懂得做戏做全套,一听说贺老太太和贺北盛“病了”,转身又备了东西来探病。
门房不敢怠慢,再往里禀报,末了,却是贺大太太这位“舅妈”出来待客。
贺大太太热情的与沈瑾寒暄,话里话外都是“误会一场”“贺家沈家世代联姻亲如一家”……诸如此类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沈瑾只客气着,一句话也没接,少一时起身告辞时,贺大太太突然又说贺东盛曾多次去尚书府拜会,可惜尚书府闭门谢客,还请沈瑾看在“亲戚情分”上,当个中人,让贺东盛能亲自与尚书府表达个歉意。
“……这个伪君子!”三老爷听罢当即便骂了起来,“他几时登门致歉过?!”
“他是算准了,他来了也得吃闭门羹。”沈瑞若有所思:“所以索性不来,还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好显得我沈家得理不饶人?如他所愿,这次就绝不饶他。”
沈瑾道:“不知道贺老太太、贺北盛避而不见,是因着怕我探他们底,还是因着松江织厂的事记了仇。”
三老爷摆手道:“原也没指着一下就能套中贺五,不过是吓一吓贺东盛罢了。他现在把贺五、贺老太太都藏起来,就表明他怕了。这事儿绝不简单。我再派人去打探。”
三老爷便打发沈瑾回去了,随即立刻安排心腹长随去给埋在贺府的眼线送信,吩咐这几天要格外注意贺东盛以及贺北盛的动向,有了消息及时回报。
然这边消息没送回来呢,今早沈理那边遣人送来一个消息。——沈理须得进宫朝贺,且也不方便自己总往这边跑,因此只遣了心腹过来报信。
贺东盛在接触东厂内官胡丙瑞。
这胡丙瑞乃新皇身边大太监丘聚的干儿子,原在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手下做事,因抄了闫家,他有京中关系,便被遣派带队押送要犯和闫家的银子上京。
银子经由东厂入了内库,丘聚得了新皇的欢心,连带胡丙瑞也得了赏识,被丘聚留在了京里东厂当值。
文官不论心底是否畏惧权阉,面上都必须或多或少表现出不屑来,好似这样才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一般,而巴结投靠权阉更是让文人不齿的行径。
尤其当下,内阁正看勾搭小皇帝一心玩乐的一应宦官不顺眼,各种弹章不断的时候,贺东盛接触东厂内官这个举动就太显眼。
而这个内官,又是抄了闫家,押送闫家主要人物上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