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源听得眼睛都直了,又惊又怒,一叠声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哪里犯了族规?姓闫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区区一介商贾就想要找个状元做女婿,白日做梦?他祸害沈家跟老子有什么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当着官都叫姓闫的祸害了,族人怎么不帮老子找那姓闫的算账,说我触犯族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骂着骂着,沈源忽然就想起来,亲事,哪儿来的亲事,还不是这小畜生的亲事,自己为的是哪个?真正的祸根是这不孝的畜生才是。
思及此处,沈源又来了精神,指着沈瑾骂道:“畜生!亲事还不是因为你!你既能娶到阁老家的姑娘怎么不早告诉我?老子还不是因为你才得罪了闫家!问老子的罪?!要问先问问你这小畜生的罪!”
越说越顺,想起儿子状元身份,沈源多了几分底气,“对!先问你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问状元公的罪!谁敢来问阁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静的面具再也绷不住,眼里也染上了怒火,厉声打断沈源的话,“老爷慎言!是要给家里招祸吗?!阁老家的事也是能这样说的?传了出去,惹怒了阁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爷在扬州学官任上贪墨了多少心里没数?可禁得起阁老一怒?”
沈源头次见这样的儿子,一时也被他气势所慑,哑了声音,却又不甘心被儿子压制,忍不住辩声道:“明明是你写信回来说的……”
沈瑾面如寒霜,声音冰冷:“儿子几时写过阁老家的话?老爷糊涂了,是想儿子仕途就此到头吗?”
摊上这样一个蠢出天际的爹,沈瑾心里已是悲苦都没了,只剩下怨怼。
沈家闹出这一出来,李阁老哪里还会许婚?
沈家这次的官司,背后牵扯到是李阁老与谢阁老的“首辅之争”。沈家虽只是池鱼之殃,可也是被搅合进来,李家怎么还会继续重提亲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顾及沈理的立场,不好接下这一门亲事。
李阁老家原也只是有这样个意思,又不曾张扬,打消念头了,静悄悄的,彼此还是陌路,相安无事。可若是这蠢爹再出去胡说八道,毁了传到李家那边,那他沈瑾这仕途真就到头了。
新科状元三年一个,仕途折戬的也不少见。
“弑父”这念头又在沈源心底闪了闪,生生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迹,不可能水过无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可继续开口时,还是忍不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老爷记住了,你要与闫家悔婚,是因着看儿子状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门,是想着京中管着什么官宦人家也比盐商家要好,这才悔了。这事,与什么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没有什么阁老的事!可记住了?!”最后几个字不禁拔高了声音。
沈源脸上赘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岁稚童!还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爷最好记得住,不然祸从口出,儿子小小的翰林编修,只怕自个儿都保不住,更别说保得住老爷。老爷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过头,不与儿子对视,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没有尊卑,管教起老子来!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爷去告,儿子这官不做了倒也踏实了,省得为老爷悬心,儿子便回家做个田舍翁,专心侍奉老爷养病。”沈瑾素来性子温煦,再没这样与人辩过口舌,如今跟渣爹说起狠话,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没成想儿子回嘴这样顺溜,一时气个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骂,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沈瑾望了望窗外天色,决定结束这番对话,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后后这许多事,老爷还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规,自当领罚,族里要罚银补偿那几房,只家里现下这境况,银子从哪里出还要老爷定夺……”
“罚银?倭寇抢去了与老子有什么相干,罚老子赔他们,凭什么?”沈源如打了鸡血一般,声音又高涨尖利起来,脖子上青筋尽数突起,双目近乎瞪出眼眶。
经历了贫穷,又经过了富贵,沈源如今六亲不认,只觉得银子最亲。
“何止银子,这几房,还有几条人命!”沈瑾只觉得身心俱疲,懒怠同沈源说话,只道:“老爷慢慢思量,明日再请老爷去祠堂……”说罢也不理会沈源的反应,甩袖离去。
才出院门,迎面有小厮跑来回话,说贺九太爷来看太太了,两辆马车已进了门。沈瑾不由皱眉,越发觉得心累,这种时候贺九太爷又来裹什么乱?
那边贺九太爷刚刚跳下马车,沈瑾迎过去正待说话,却见后面一辆车上边上站的,不是贺家五老爷北盛是谁?
而贺北盛正扶着下车的,正是满头银霜的贺老太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词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聩愚蠢,于沈家而言这就是个祸害。
不过分宗以后,沈源就是闹得再离谱也牵累不到族人,祸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对于解决这个祸害,沈瑞没甚可说的,闻言只点了点头:“这件事族中迟早也是要说上一说的。分宗后,四房当是瑾大哥当家,且看他处置吧。”
有个状元儿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顾及下玉瓶儿,是不可能太严厉处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来最穷,三房九房则是嗜财如命,说不得是借机狠狠要些补偿。
虽说沈源其实没带什么箱笼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爱面子,在人前硬撑的,除了消息灵通的几房,其他族人却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闫家使手段丢了官折了财,怕都觉得他能在扬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为学官,不知道贪了多少去,这补偿就越发不能少了。
而实际上,四房哪里还有余财,家中花销还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产。
原本孙氏留给沈瑾的产业就都把持在沈源手里,这些年也败了七七八八,倭乱里四房因为没有正经主人在,都是几户年老体弱的家奴看宅子,库房都被砸开,连小贺氏的嫁妆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么出来补偿那几房。
沈瑞嘴角噙着冷笑,沈源这个凤凰男,直钻进钱眼里去,却是败了原配的嫁妆又丢了继室的嫁妆,该着没财的命。
除开这几房,宗房丢了长孙、伤了次子,六房没了新妇、伤了沈榕,就不止是钱财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祸害得不轻,沈琦落下残疾,妻儿不知所踪,沈鸿也是因着着急儿子才盛夏时节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将沈源恨到骨子里,不迁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经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长的……
当沈理的目光转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开口,沈琦已冷着脸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规,自是按族规处置。”
沈瑛听弟弟说的生硬,虽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赶紧去死,然当着沈瑞的面,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亲,便想开口描补一二。
沈理却是露出赞许的笑容,点头道:“为一族之长,要紧的是秉公二字。而这秉公最难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为恶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亏事,是否顾及族长身份、体面虚名而回避乃至退让!须知有时你退了,他便当理所当然,反而得寸进尺!琦二弟为人刚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为了帮沈瑞解决后患,沈理都原意在这里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问题解决。无德无品,说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视血脉传承,沈源名声烂透,也会让人质疑沈瑞与沈瑾兄弟的人品与教养。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长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郑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尽所能秉公处事,不让各房族人吃亏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谢,沈理连连摆手,“自家兄弟,外道什么?”
说起族规,现下宗族虽不比魏晋门阀势力强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规,有些地方家法种类繁多,严谨程度不输国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国法还管用几分。
沈源没犯国法,却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给族人招祸,依照沈家族规,轻则责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则杖责后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后不允许分食带有祖宗福泽的食物,停米则是停了每年族产分红。
停胙停米对于家境不好的族人来说是很严重的处罚,对于四房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又碍于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罚源大叔赔银,那分宗产四房分得的田产怕是都要赔出来了。”
这可比打板子更让沈源难受,可是也损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现在是四房唯一的儿子,四房分的田产以后都是沈瑾产业,这却是叫人为难。
沈瑛沉吟片刻,缓缓道:“牵累族亲还有一条是可以锁祠……瑾哥儿怕是也极乐意的。”
这锁祠就和国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妇人犯错送进庵堂,男丁便是拘于祠堂,粗茶淡饭惨淡度日,有些家族还会规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诵族规若干遍。这个拘留时间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几日、几十日乃至十几年都有。
官府那边,则是不会插手这种地方宗族事务。
众人想到此处,皆是默默点头。
沈瑾现在就是禁足着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时候就是两难选择,留这样坑儿子的爹在松江,无人能挟制,必出祸端;而带着上京也是麻烦,父父子子,没有儿子强管着父亲的道理,那样的父亲也不是儿子能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