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笑道:“老爷嫌弃我了不成,让我来服侍老爷用。”说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丈夫嘴边。
沈鸿含着面,吃了两口,点头道:“还是那个味,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去泰山家时吃过,咸香清爽。”
郭氏嗔怪道:“老爷既爱吃,怎么不早说,又不是什么费事的吃食?”
“我舍不得……”沈鸿看着妻子,轻声道。
舍不得你操劳家业、抚育儿女辛苦之余,再洗手作羹汤。
郭氏的手颤抖,已经端不住面碗,放到床边几上,红着眼圈笑道:“既舍不得,就别舍了……”
沈鸿拉着郭氏的手:“大夫当年说我活不过二十五,我却过了五十的大寿……再要强求,就太不知足……”
饶是郭氏再刚强,可两人少年夫妇,相伴了大半辈子,此刻不禁也露出脆弱来,开始饮泣起来。
沈瑞与沈瑾哪里还看不出这是“灵光返照”,眼前竟是死别场景。
沈琦脸色也层层褪去,双眼多了悲怆。
沈家坊外,一辆马车匆匆驶来。车厢里,贺老太太苍白着脸,贺北盛面上也多了几分焦急,可依是犹豫道:“娘,跟沈家求情有用吗?二哥的罪名可是……”
贺老太太苦笑道:“除了沈家,眼下还能求谁?要说你二哥想要对沈家趁火打劫这不冤枉,要说是他主使害人,我是不信的!”
正说着话,就听到马车外隐隐传来哭声。
贺北盛掀开车帘,向往张望,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仆人哭着糊门,挂起白灯笼,不由仔细看了两眼,随即傻眼。
“外头怎么了?”贺老太太看着儿子神色不对,问道。
贺北盛撂下帘子,面带惶恐:“娘,是沈家五房,沈家五房举丧了……”
[三七中文]
“亡夫身上还背负‘通倭’嫌疑,沈族长当日不是因怕牵连才将亡夫除族,如今就不怕了?”何氏木然道。
沈海被一句话顶的脸上青白交加,却是辩无可辨。
沈玲除名,是沈玲的亲大伯与亲爹提出的,可作为一族之长,沈海自然有反对的权利。他没有反对,而是顺水推舟地促成此事,不过是因为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沈琦的罪名都是臆断没有实证,只有沈玲之前确实与给“倭匪”带路的闽商有过生意往来,人证物证俱全,在三人中最难脱罪。在沈玲被族谱除名那刻,已经成了沈氏一族弃子。
死者为大,尽管围观众族人觉得何氏不敬长辈,态度太过“咄咄逼人”,也不过是皱皱眉,并不好指责她什么。
沈瑞上前道:“玲二嫂接下来要何打算?”
沈瑞前几日初回松江时,就曾到客栈探望过何氏。
因为沈玲夫妇前几年一直在南京与沈渊生活,与二房算是半个家人,何氏并未将对沈氏一族的怨恨迁怒到沈瑞头上,而是看了看怀中稚子,露出几分软弱,又带着坚毅,含泪道:“瑞二叔,我想要带二哥回南京,可不是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他背负罪名离开,也不能让楠哥儿成为罪人之子!”
不管是围观族人还是沈海脸上都露出不赞成之色,生死大事,自然是入土为安为先。至于沈玲身上罪名,既是沈理回来主持,总有还沈玲清白那一日。
沈瑞心中,却是不相信“入土为安”这一套。几百年后,为什么常有官司双方“抢尸”的事情发生,不就是因为尸体是关键证据。火化尸体,也是烧掉了关键证据,剩下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扯皮。虽说如今奉旨下来查案的钦差是王守仁,是沈瑞信任之人,可随即到来的江苏学政会协同办案,谁晓得会不会在中间和稀泥。
即便何氏不提,沈瑞都会建议她暂时保留沈玲遗骸。如今何氏提了,沈瑞便道:“小弟名下有处私宅,就在城东,要是玲二嫂不嫌弃房屋陈旧狭小,就先将玲二哥送到那里,等到管事落定,小弟再奉二嫂回南京。”
家有长辈,就是嫡亲小辈办丧事都要从简,更不要说沈玲并不是二房子弟。沈瑞提了“名下私宅”,就是为了省了其他人口舌,私宅借何氏停尸,也就不会冲撞到二房长辈什么。
何氏面带感动,可却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沈瑞的安排虽与规矩上不差,可好好的宅子停灵办丧,又不知多久,以后宅子买卖都要折损,自住也多有忌讳。于是,何氏便道:“谢过瑞二叔好意,只是亡夫到底不是正寿而终,还是麻烦瑞二叔帮我寻一处寺院道观停灵。”
沈瑞皱眉道:“如今正值盛夏,若要停灵,在外头不方便。况且玲二嫂年轻、楠哥儿年幼,也不好在外头守灵。要是玲二嫂不愿意借用别人之地,那处宅子小弟便作价五十两银子转给楠儿哥,总不能让玲二哥儿在松江连寸土之地也无。”
沈瑞名下产业众多,有孙氏留下的,有徐氏那年回来帮沈瑞后置办的。一处二进小宅就是送给何氏也没什么,只是何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自立自强,开口送她只会拒绝,沈瑞才提了转让。至于五十两银子,不过是意思意思,松江是大府,城东又是好地方,那边宅子,岂是几十两银子就能置办下。
何氏虽是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眼下也不是推脱的时候,便抱着孩子对沈瑞拜了下去。
沈瑞哪里能受,立时避开。
郭氏见何氏装扮素雅,身边也只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虽有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意思,可想来也知晓两个月下来,能打点的银子应该都散出去,便拿了个荷包道:“既是定了停灵之所,那就带玲哥儿过去。即便他已经不在族谱上,单说与沈琦经了这一遭,我就倚靠卖老依认下这个侄儿,这里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只看在小楠哥儿面上,你也莫要拒绝。”说完,就将荷包塞进何k手中。
何氏对沈氏族人有怨,可对于五房却是谈不上怨愤,也不是那等偏执性子,会生出什么凭什么三人进去只有自己的丈夫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旁人的心思。眼下这荷包轻飘飘,显然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庄票,何氏哽咽道:“谢谢婶娘……”
不愿意丈夫回归家族,葬入沈家墓地,是何氏真实想法,并不是有意拿乔。可是她是远嫁而来,没有娘家可以倚靠,眼下也只能接受二房与五房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