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岁暮天寒(二)

大明望族 雁九 3348 字 11个月前

他还没有起床,便听到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有些耳熟,赶紧又合闭眼装睡。

有人进门,有人压低音量招呼。

可这里外间只隔着百宝格,说话声还是真真地传进来:“这一晚上二哥还没闹?这可醒来有两日了?你可莫要犯糊涂替他瞒着?”郝婆子略显尖锐的声音。

“自打飧食时睡下,还没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儿,这身上又有伤,这般饿着冻着,万一有个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是王妈妈在说话。

接着,就是一声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难道老安人就不疼亲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错处,自然要受罚,这是老安人与老爷疼二哥哩。”

这口气,实没半分恭敬,反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王妈妈略显迟疑道:“那娘子灵前?”

郝妈妈道:“不是还有大哥?谁不晓得二哥生性顽劣,年纪尚幼,不通孝道,哪里吃得住守灵的苦……”

沈睿听了个七七八八,前后一串起来,心里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丧的是主母是本主亲娘?

明明自己是被软禁,可这婆子开口就给自己按个不通孝道的罪名,还故意引着自己闹。丧母之际,不去守孝,又为了吃喝真闹起来,外人不知究竟,岂不是坐实不孝之名。

礼教森严,“不孝”是大罪,有了这个污点,不容于族人乡邻不说,对于以后的前程也有碍。不管升官到什么级别,只要被掀出来,只有丢官罢职一个下场。

沈睿心里发寒,可是也晓得,一个老奴敢这样大喇喇地行事,背后没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孙。南人不是最重嫡庶么?

外头的声音渐平,可寂静中脚步声又起。

沈睿连忙闭上眼睛,放平呼吸,继续做熟睡状。

有人走到床前,轻笑道:“饿了两日还这般老实,不闹着肉吃,这二哥莫非转性了不成?”

王妈妈小声道:“许是二哥孝顺,晓得守孝规矩,方不思荤腥。”

郝妈妈“嗤”了一声道:“孝顺个屁,这不听话的混账魔星还能成了彬彬有礼的读书种子?无人教导,他晓得狗屁灶的规矩?要说面上横胆子小被老爷一顿板子吓怕了胆还差不离。”

正是郝婆子的声音,一边说着,这老婆子还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丝毫没有留力气。

欢迎你!

要真是个胆大伶俐的小婢,沈睿还真的为难。王妈妈即便表现的再温良无害,可毕竟受命照看沈睿,行事又有故意冻饿自己之嫌,谁晓得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用心。偏生他能接触的只有眼前这两人,院子里的突破口,自然还在这小婢身上。

柳芽这个怯懦样子,沈睿又皱眉,王妈妈怕他呀生气,忙道:“这丫头现下已经好不少,刚进府时,简直不能看,黑瘦黑瘦,身上也没有好地方……可怜孩子,三岁就没了娘。后娘又是悍的,非打即骂。待有了小的,就更容不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是村里人看不过去,趁着今年雨水大,乡下收成不好,给找了人牙子,撺掇她后娘卖了她,要不然哪里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她不由望向沈睿,眼中怜惜更胜。

沈睿初没觉得什么,要是父母双全的殷实人家也不会卖女为奴。可见王妈妈带了异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越发怜惜,他心下不由一沉,喃喃道:“她也没娘?她也挨饥受冻?”一边说着话,被窝里的手狠掐一下大腿根,疼的眼泪花花的。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本主处境堪怜,身上带了伤,可醒来两日并无人探视,要不是与生母死别,失了庇护,就是生母低分过于卑贱,没资格陪着儿子,母子生离。

王妈妈脸上不忍之色之盛,不敢再看沈睿,道:“娘子最疼二哥,二哥还需好好的,莫让娘子走得不安生。”说罢,转过身去嘱咐柳芽道:“马桶在里屋门东边,暖瓶搁在哪里记得哩,省的半夜寻不得。二哥若要水吃,就兑了茶壶里的白开水,别烫着也别冷哩。陪着二哥说话是说话,莫要扰二哥太晚……”

沈睿听得已经傻了,怎么回事,本主不应该是奸生子或婢生子么?怎么又同走了的娘子相干系?

能有连日不断的法事,家中仆婢具着白,称呼上又是“娘子”,那是这家的主母?莫非是本主的……养母?

柳芽在旁,已经点头如捣蒜似的应诺,王妈妈又上前放下大半幔帐,道:“二哥身子还虚,也要早些睡才好,听到二更梆子响就叫柳芽服侍安置。”

沈睿有心想问一句那“娘子”与自己什么关系,又怕王妈妈起疑,便随便点了点头,并不啰嗦其他。

虽说被嫌弃打鼾,可沈睿占了本主外貌清俊的便宜,加上说话行事,虽有些任性,可并没有太过,隐隐地还透着几分乖巧可怜,王妈妈并未厌倦,将沈睿的被子角往上提了提,扫了眼屋角的炭盆,神色一黯,少不得又嘱咐柳芽一声:“常起来看着些,莫叫二哥踢了被,受了凉。”

柳芽应了,王妈妈这才出去。

沈睿正想着如何套柳芽的话,便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咯咯咯,王妹妹,老安人赏了吃食下来。”随着说话声,来人进了屋子,直接进了里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穿着青袄,系着墨色裙子,体格倒是肥硕,面上带笑,可神情不见平和,有些倒三角眼。

王妈妈跟在后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神情有些僵硬。

那婆子大喇喇在圆桌旁坐了,打量着倚坐在床头的沈睿,脸上似笑非笑:“呦,二哥醒了,可是记得教训?老爷可是气得不轻,谁家的规矩,弟弟见了哥子不是恭恭敬敬的,偏生二哥敢向大哥挥拳头。知道的,晓得二哥年小脾气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心里藏奸,嫉妒大哥成了廪生,故意往大哥脸上使劲,想要坏了大哥前程。”

沈睿只扫了那婆子一眼,眼皮便耷拉下来,耳朵却是直直的,将婆子的话都记下。难道害本主被关“禁闭”的大错就是这个?

这古代可是讲究“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连坏前程的话都出来,可见本主是往大哥脸上招呼。若真是那样的话,本主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残疾或者容颜有损,不能授官,说是坏前程也不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