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李平道:“我认为南军很可能攻打峄县。先生说过,不能用固有的思维来揣度敌人,而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想。徐州总兵关明这人,以前就是个打家劫舍的流寇,本就不在乎名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继续开战,恰是最危险之时。”
“还有,台儿庄的城廓太小了。”
“城墩太小了?”
“不错。”李平道:“台儿庄本只是庄集,因漕运需要建了城墙,城墙内不过两顷有余,又建了河道总署、参将署、泰山行宫、兰陵书院等等,把本就不大的城廓挤得满满当当。现在南军数万兵马驻扎在城外,有那么多粮食物资要堆积。台儿庄不适合作为他们的长期据点,他们打下峄县才能更好地在黄河以北布置兵力。”
……
裴民并不说话,使了个眼色,让自己的文书快点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他明天还要去和花爷议事呢。
——笨蛋,那句“先生说过”就不用记了啊……
花爷也认为南军不会继续进攻。要是这时候自己提出有理有据的不同观念,应该能让对方刮目相看吧。
裴民想到这里,转头一看,却见张光第站在那里,手揣着下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看着地图沉思。
看来这小鬼头只懂安营扎寨这种小事,遇到兵法战略果然就闭嘴了……
“我们该去收复台儿庄!”张光第忽然开口道。
他和别的弟子都不同,说想法的时候眼神极是坚定。
“不可,我们只有两千人,加上花将军的兵马也只有五千,南军却有数万人。”李平道:“去收复台儿庄太危险了……”
“趁着南军立足未稳,我们必须去收复台儿庄。”张光第道:“等大军解决完建奴再来,伤亡只会更大,而且我们的大军未必能那么快南下。”
李平道:“我认为在峄县以逸待劳更好。”
“必须马上收复台儿庄,否则南军攻完峄县还要攻兖州,攻完兖州还要攻济宁。只有以迅雷之势不给他们一点北渡黄河的机会,才能威慑南军,休想趁虚而入!”
“南军占领台儿庄兵不血刃。而我们发兵去打,轻启战端的就是我们……”
“那又怎么样?”张光第道,“我们是将士啊,将士的职责不就是守土杀敌吗?我们不是来和贼寇讲道理的啊。如果有亲戚收买了你家的仆役、拿了你的家产,难道就因为顾忌别人的风言风语,就不把你的家产拿回来吗?既然迟早要拿回来,风言风语也都会有,早拿回来才是明正言顺。”
李平又道:“问题是我们根本就难以攻城!台儿庄四面都有水路,又有数万徐州兵马在外围驻守。我们一没兵、二没船、三没攻城器械,连墙都摸不到!”
“我们有船,也能攻入台儿庄。”
张光第说着,转头看向裴民,道:“裴将军,你这个地图太小了,我要一张大的地图。”
裴民本来心下一惊,还以为这小鬼头要让自己发表意见,听是要地图才松了口气。连让人又转了张地图。
张光第走到地图前,抬手一指,指在滕县的位置上,道:“我们走这里,去腾县。腾县在运河上游,有微山湖,微山湖上有停泊的运船。”
“微山湖?”
“对,我来之前就查过了兖州地志。为避黄河水道,我朝打通了微山湖与骆马湖,开泇水以济运,称为韩庄运河,就是从台儿庄穿过。我们从微水湖乘船直下,炸开水门,直接进入台儿庄……”
“不行!太冒险了!”李平猛然色变,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数千人直接隐入数万人的包围,你是想害死这些将士吗?”
“不,这意味着我们不容许南军占我们一座城墩,意味着我们就算一边面对着建奴,也不怕与他们开战。南军若敢北上,每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我们只要能收复台儿庄,里面有粮、有城墙。南军数万人要想再强攻下来,至少要付出三倍于我们的伤亡。关明敢北渡黄河,就得重新想想,他敢不敢这么做。”
张光第说着,脸上满是骄傲。
他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骄傲,而是一种“除非我死,你休想迈进我土一步”的骄傲。
裴民目光看去,忽然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早熟到这种地步吗?
裴民恍然间想起了张永年,驻守蓟镇,不撤一步。
他于是明白过来,张光第这不是早熟,而是继承了其亡父的意志。
这孩子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他的父兄,或者说,不是模仿,而是深入骨髓……
“裴将军,你觉得我的提议可行吗?”张光第抱拳问道。
裴民一愣,心道你就不懂私下再问我吗,小鬼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至于这提议,根本就是让老子去送死。
“不……”
话到嘴边,裴民又停了停。
当年,自己还是锦衣卫百户,张永年是巡捕营都司。都司品级虽高,巡捕营却是个冷板凳。自己根本就没把张永年放在眼里。
一转眼,人家的儿子如果要接受荫袭,官职都能比自己高了……
而自己的长子也九岁了,出济南前一天还在因为不让他玩泥巴大哭。
人和人的差距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裴民不由问自己:“裴民,如果重来一次,你敢吗?敢去抄文家,敢去守蓟镇吗?”
如果不用重来,现在事情摆在你面前,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