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13

因为在医馆里耽误了时间,谢、巫二人牵着角鹿走到棋坪山下时已是黄昏。按照《宋史》底稿的记载,棋坪山三面临水,只有东边的一条险径可供上下,还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阱机关。

灵鹫稷菽一役后,朝廷命人铲平了东路上所有的奇门遁甲,棋坪山从此变成了一个人人都能去的所在,再不似过去那样神秘。谢无崖牵着朝天椒走到山脚时,发现上山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异常平整的大道,可容数人并肩而行。

此时此刻,夕阳给风吹雨洗的青石板镀上了一层浓稠的流金,三三两两的游人从山道高处徐徐而来,隐约间还能听见他们谈论稷菽宫的声音。

女郎和师兄沿着石梯向高处走去,天色处在黄昏与夜晚的交界线上,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得模糊不清。

棋坪山在过去是个极其丰饶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九天玄女和芙蓉夫人的育种之地,藏书无数。据《宋史》底稿记载,稷菽宫最鼎盛的时候有弟子三千,如今的稷城正是在那个时候逐步发展起来的。只是灵鹫稷菽役后,朝廷的爪牙像钉耙似的将棋坪山里里外外地犁了一遍。他们不仅毁去了稷菽宫的所有建筑,还在棋坪山上撒了数尺厚的生石灰,将好好的育种良田烧成了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朝廷此举意在震慑,天子希望治下万民的脑子像这片盐碱地一样沉寂,不要再长出什么他们控制不住的野草,动摇他们的统治。

宋亡后,稷城的百姓自发在这里修路立碑,将他们还能记得的稷菽往事都刻在了石头上,留与后世。多亏了这些盐碱地上的石碑,谢无崖读到了好多《宋史》底稿中不曾收录的奇人异事。那些早已死去的稷菽门人在石碑上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熠熠生辉。

谢无崖久久地望着石碑,怔然不语。

巫行云安静地站在一旁,再次庆幸她的师妹失去了记忆。

突然,夜风送来了一道压抑的悲泣,谢无崖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扭脸看向了哭声传来的方向。

“是吴螽斯。”巫行云对自家师妹传音道。

“那我们过去看看。”谢无崖提议道:“悄悄的,别吓着她。”

吴螽斯这次来棋坪山,是专门赶来祭拜先祖的。她原本的出身并不差,甚至还说得上清贵殷实。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即便是女儿,按理说也会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可她偏偏是个例外。吴螽斯是她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同时也是整个吴家的第七个女儿。她父亲对她的到来甚是失望,连名字都没好好起,只说既然是第七个女儿,就叫“七”吧。

吴七虽然是她父亲的老来女,可到底不是老来子。她没有像自己的堂姊妹那样被娇宠着长大,却也没受过什么苛待。她的父母只是无视了她,像她全然不存在那样。这种无视的状态,还在她弟弟出生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无视了也好,吴七心想,她可不乐意像堂姐妹一样被绑着去学针黹女红。她喜欢在吴宅的大花园里爬树摸鱼、扑蝶捉虫,还喜欢在家里引蜂逗狗、熏老鼠捉地龙,没有人能管得住她,堂姊妹还很羡慕她。

只可惜这种逍遥的日子她也没能过得太久,吴七自从到了该进学的年纪后,就再不能整日在外面上蹿下跳了。小姑娘跟着族里的女先生认了字,刚学会用笔就沉迷于给自己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画小像,画完了还拿去给姐妹们看,得意非凡。

白天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入夜后,吴七不被允许用灯,得早早入睡。小姑娘有太多想画的朋友,很快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小差,把蚱蜢蜘蛛之类的小动物带到了学堂上,一边读书一边偷偷描像。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吴七很快就被先生抓了个现行。开小差这种事,原本也说不上有多严重,不过打几下手心就过去了,她从不怕挨板子。可问题是,女先生抓住她时,她怀里蹲了只蜥蜴,腕上缠了条地龙,口袋里还有一把毛毛虫,正在咕踊咕踊。吴家的女先生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咣叽一声瘫在了地上,还把脚给扭了。

她许久未见的母亲抱着弟弟和妯娌商量了一下,觉得吴七再这样疯下去肯定出嫁无望,总算分出了心思管教女儿,誓要把这个泥猴子掰正。吴七的朋友们因此遭了大灾,小姑娘的家底在一夕之间被抄了个干干净净。她的蛐蛐蝈蝈被踩死了,养来喂伯劳的肉虫连带着木盒子一块儿被烧了,她心爱的小旺财被家人打断腿撵走了,粘人又无毒的小地龙也在母亲的命令下被小厮砸了一锄头。

吴七当场崩溃,疯了似的哭嚎起来,日日不止,连学也不上了。家中的堂姊妹偷偷来看她,还把她们喜欢的花蝴蝶带来送给这位族亲,希望她能快快好起来。这些蝴蝶原本还是吴七给姊妹们捉的,她们害怕毛毛虫,却喜欢蝴蝶。吴七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们蝴蝶就是毛毛虫变的,可她们总也不信。

有了姊妹们送来的蝴蝶,吴七总算不哭了,然后她就病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梦里,吴七的旺财和地龙都还在,蜥蜴和蝈蝈儿们也好得很,小姑娘十分快活,在梦里兴致勃勃地养起了蝉。

等小姑娘好不容易从沉睡中苏醒后,吴七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平日居住的宅院。她只在过年时见过几次的奶奶坐在窗前,脸皮皱巴巴的像老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