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在梦里支吾地应了一声,压根没听见他嘀咕了什么。
萧晟煜也就在幼年时候,随父皇肃宗去过一趟,后面厉宗朝时他一直呆在大慈安寺,年节时分都不怎么外出,再到他登基,始终励精图治、未尝懈怠,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他童年时对那儿的记忆很好,便也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和他一样喜欢那儿,他们两个人能在那边一起创造出新的记忆。
当然,若是方便,叫太后娘娘们也能去那儿轻松轻松。
只不过,萧晟煜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谭太后会不会乐意过去。
好在香山别院并不远,是历任皇帝都爱去的温泉山庄,平常也有人一直在那儿维护,提前一两个月做准备也来得及。
上午,纪芙薇睡到自然醒时,萧晟煜已经不在身畔了。
“陛下?”她支起身子喊了一声。
“主子。”天冬连忙过来撩起窗帘挂在那对金蟾钩上,支了靠垫,扶着她坐稳后,才道,“今早内阁大臣来与陛下递了折子,陛下先过去了,似乎不是特别要紧的,只是需要陛下去拿主意,故而……”
“怎么不叫我起来呢?”纪芙薇叹了一声,虽然见朝臣夫人们是在下午,但她也不好就这么睡到现在啊。
皇帝都起来去办政了,她一个皇后还在睡觉,这像话吗?
“陛下先前吩咐了,不要打扰主子休息。”天冬小声道,“再说,这本来就是婚后第二天,陛下的假还没销呢,怎么大臣……”
“噤声。”纪芙薇摇摇头,不赞成地看着她。
天冬这就止住话头,告罪失言。
纪芙薇倒也并不计较,只是陛下专心国事,这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情,她作为皇后已经享受了诸多特权,陛下的后宫里更是只有她一个,她更应该做好妻子和皇后应该做的事情。
“起来吧。”
洗漱更衣,梳妆打扮完,纪芙薇才点好的朝食也全上了。
皇后的份例只比皇帝稍微逊色几分,但因为萧晟煜的优待,纪芙薇并不觉得自己的朝食差了什么。
大菜荤素皆有,正常秋冬时节甚至是肉菜更多,但因纪芙薇喜欢素食,故而搭配还算得宜。
荤的有羊肉炒菜、烂煎香脆鹅、酸菜炖猪肉、烧鹿肉锅、两熟煎鲜鱼、炉煿干烤肉、酒炖肉糜豆腐,素的有珐琅银碟小菜、黄碗菜、炒豇豆、豆干炒青菜。汤是撺鸡软脱汤,松茸野鸡汤和豆汤。
点心有续八仙、折叠奶皮、水晶燕窝和泡茶,另有竹节卷小馒头一盘六个,做得尤其精致可爱,主食米饭两种,粥三种,另有筭子面和葱油拌面。
吃完,纪芙薇便往西太后娘娘的寿康宫去。
和宫里人说的差不多,东太后娘娘年纪在这里,不比年轻时候有精力,这几年来愈发惫懒,起得也很迟,大部分时候是宫里人吃完了朝食,娘娘才刚刚起来。
但和东太后娘娘谭氏不同,她的大儿媳西太后娘娘张氏一直就作息规律且稳定,和当初告诉她的“张太后最是稳重不过,很重规矩”的描述差不多,纪芙薇到的时候,张太后不仅已经起来了,还走了一圈算是锻炼,又吃完了朝食,亲自把院子里的花草打理过。
这就又换了一身衣裳,准备见纪芙薇。
“皇后娘娘驾到——”
纪芙薇到的时候,西太后娘娘已经准备了,她也大概估摸了时间,和原本预料的差不多。
“给圣显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不必多礼。”
纪芙薇刚刚福下身,就被张太后扶起来了。
她对这位太后娘娘自然没有对亲婆婆熟悉,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疏,毕竟纪芙薇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客观来说都是见过数次,也聊过几回的。
张太后娘娘并不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也不是一个很会“婉转周旋”的人,当然这可能是因为纪芙薇并不擅长从其他人隐藏的话语中琢磨里头的意思,所以在和她交流的时候,张太后都偏向于直接表达,而不是隐晦地暗示或点拨。
这一点,纪芙薇在谭太后娘娘身上感受到得尤其分明。
和真性情的贵太妃高氏不同,高太妃娘娘眼瞧着就不是那种会含糊其辞的人,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的,从不藏着掖着憋在心里,在宫里这么多年就是这么个活法,也安安生生地到了快五十的年纪了。
宁太妃林氏就不同,林太妃是肉眼可见的含蓄温婉,连笑容都惯常收敛三分,一直都是一种含而未露的状态。她人也聪明,格外明透,但从不会直接和人说什么。
在之前于慈宁宫的学习时纪芙薇就发现了,高太妃喜欢直接说,有什么就指出来,林太妃就喜欢点拨人,不管是暗示还是用典,在教她的时候都是一点点地引导她思考然后推出某个结果。
这好也不好,好的是纪芙薇确实因为学到了不少宫里人的思维方式和思考角度,也确实领会了一些娘娘们的处世之道和一身才干,但不好的是娘娘从不会直接告诉她结果也不告诉她“对不对”“好不好”。
高太妃会明确指出这里那里的不妥当,但林太妃就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但不管纪芙薇给出什么答案,她都不会明确回答,让纪芙薇最后自己都糊涂了,晕晕乎乎地就回去了。
谭太后就大概是介乎于两者之间,没有高太妃那么直白,也没有林太妃那么含蓄,但有时候她也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什么,若是纪芙薇真的很想知道结果,她也会给出她自己的答案。
纪芙薇和张太后的接触没有和慈宁宫的娘娘们那么多,毕竟张太后膝下还有两个公主,光化公主是她正经在负责,清湘公主虽然是附带,但也必然用了心。
她和张太后娘娘学了一点,张太后讲课很厉害,不管是什么样枯燥的书,不管是大燕的律法还是算学,不管是天文还是策论,她都能讲得出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夫子那般,一样样一条条地都能很有条理地说清楚。
至于说是为人处世,这方便纪芙薇并没有怎么和张太后学过。
所以,这会儿当张太后和她简单寒暄,又讲起宫廷生活时,纪芙薇才觉得那么惊讶——
她没有料到张太后今天特地请她来,是为了说“怎么当皇后”这件事情。
当然,张太后不会明着这么说,不管她怎么想,纪芙薇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即使是张太后也不能在这会儿明目张胆地妄图影响和左右一国皇后,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不行。
只是。
“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最合适的……”纪芙薇震惊地听着张太后开口就是这么冒然的心里话,她感到局促不安的同时,也为张太后难得的心理剖析而感到震惊。
“但是,不是所有合适的人都能在合适的位置上做出合适的事情的,自然……皇后的位置,对于陛下来说,也只是属于他喜欢的人,无关于其他所有。”张太后看着她惊愕的面孔,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样也挺好的,情和理总要有一个,陛下讲究了三十多年的道理,总算顾得上私情了,这说明陛下离这个人世间更近了一步,有情的帝王大概也比无情的帝王要好一些。”
纪芙薇被张太后娘娘的直白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冲着娘娘这番话,想治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纪芙薇下意识便环顾周围,好在娘娘开口之时,屋里内外的人都离开了,连纪芙薇带来的天冬也守在了外头,远远地只留下一个背影,估计是半点没听见这儿的声音。
“别怕,”她伸手向纪芙薇,“我们继续在花园里走走就是,这是我亲手料理的鲜花,估摸着还算是能看得过眼。”
“有底气的皇帝是不惧于人说的,”张太后对她道,“虽然天家威严不可侵犯,但若是人人只要提到了一丁点评价皇帝的内容都会掉脑袋,那大概半个朝堂的儒生都该下地府了。”
纪芙薇没笑,但张太后似乎觉得这有些有趣,面上一直擎着一抹从容而温和的笑容。
这大概是智慧带给她的底气,是张太后揣摩局势,观察帝王之后才能得出的对自己的理解十分自信的结论。
纪芙薇也不好说好或不好,但很快她就转了话题,毕竟张太后也不是真的要和纪芙薇一道讨论萧晟煜的功过是非。
“前儿,圣睿太后娘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纪芙薇一愣,就听张太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
“按说我是不太认可,也不太想接受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娘娘认可我,也认可你,所以我想了想,你应该是可造之材,我也应该多相信你一些。”
见她还愣怔,她平静地继续。
“先儿就说了,我个人说是不太赞成你做皇后的,觉得你性子不够合适,但现在你已经成长了许多,我应该给你机会。”
两个人停在一片灿烂的牡丹花前。
这时候能开得这么花团锦簇的牡丹花很少很少,整个皇宫里都不会很多,大头的应该都在专门的花房和她的坤宁宫,纪芙薇估计眼前这些娇艳的花都是暖房里拿出来,这会儿特地摆出来的。
“娘娘叫我随意与你讲一些,无所谓什么课题的,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师父和弟子那样,更何况我其实算来应该是你的大嫂。”
“但既然是嫂子,我也确实应该教导一下新来的弟妹,毕竟这是一个偌大的皇宫和更大的国家,和外头那种一个家族、一个宗族还是不太一样的。”
纪芙薇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忙道:
“多谢娘娘指点,我资质一般,请您务必不用怜惜。”
“也不至于那样夸张。”
张太后脸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眼角的鱼尾纹便更重了几分,她模样看着其实比年岁的更厚重几分,可能是性子原因,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后宫里无人可与她比威严,但笑起来的时候,她也一样是慈和的老人家,眉眼的锋锐都藏在了深处。
“我想了好几个主题,但既然是要培养你一些看时局、看政事的敏锐度,那不仅是‘揣度上意’,更是首先要明事理,把事情前后能看得明白。”
“管中窥豹是没有意义的,身为皇后,视野也不能狭窄到这样一个程度。”
不知怎的,纪芙薇一下想到了前儿萧晟煜和她提到的,张太后和哀宗之死。
从大局上来说,哀宗是“死得很好”的。
他死了,国家落到萧晟煜手里,总不至于再继续混乱下去,甚至显出颓然的亡国之象,有萧晟煜力挽狂澜,挽救于万一,事实证明这才是正确的。
他死了,他后院那些妻妾基本上也都是松了口气,听闻身为嫡妻太子妃的如今的李皇后都对他有不小的怨怼甚至是愤恨,那其他女子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其实是还没有正式废殉的。
这也是纪芙薇头一个想到的点,她的直觉一直在隐约地提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