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左翼门下穿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的身影,领头的一个身穿银薄色织花底长袍,腰束玉带,发绾玉冠,手上抱着两册卷子正往这边过来。他身后随着个穿绀青曳撒的十八九岁太监,正气喘吁吁跟在后边叫他。
少年跑得飞快,不理身后叫唤。他微仰着下颌,五官生得极俊美,尤有一双明秀而坚毅的眼眸。是肩展脊直郎朗修长的,飞奔时袍摆擦过风声发出扑簌的轻响。
小麟子看得一目不错,吴全有发现她走心,回头把她小脑袋扳正:“别看,那小晦星可是你沾不起的角色。”说着就大步将将往前走。
“呼呼——”楚邹跑了几步停下来,一手扣着喉咙有些上不来气。
他幼年身体很好,因为出娘胎后喝了一年多的母乳,几乎是不生病的。这二年一到春天就犯喘,也是个甩不脱的破烦事。
小顺子追上来:“看吧,叫你别跑,自找罪受。”
楚邹把书扔给他,费力地直起身子:“今儿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长孙要进宫,我得赶去看看,否则去晚了该碰不上了。”
小顺子存心泄他气:“看看又能怎样?殿下慧眼识珠,那也得先看人家点头不点头。”
楚邹不说话,眼睛越过小顺子,遥遥地看向远处的十米宫墙。看见右翼门边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那麻杆太监站在石狮子旁,正给四岁的小东西挡着尿尿呢。小尿炕子尿真是多,撒在奉天殿的皇权根下。他就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回来。
小顺子说得没错。这二年多来父皇对母后不闻不问,后宫的事情多交与景仁宫的张贵妃主持,母后深居简出,几不与人交道,朝廷内外纷纷诸多猜测。是没有人敢给大皇姐牵搭姻缘的,连早该出宫建府的十三岁大皇兄也一直住在三座门内的清宁宫,没有人过问婚事。那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肯带着长子进宫,不用多少考量,光这一点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小东西尿完抽起裤子,被麻杆太监牵着穿出了右翼门。他瞥了两眼,心思游转回来:“看看总是好的。”
说着就打前头接着走了。
一袭银薄色袍摆缱风,已经八岁的皇四子脱去了幼年的稚气与那天花乱坠的神仙道。身量俊挺拔高,几近与小顺子肩头齐平。因着这二年埋头苦读,容长脸儿瘦削下去,已刻出很清晰的他父皇的影子。唯一双楚楚眸光不变,总像是越过人心,遥遥地望向远方不知处,像凝着多少思虑与忧悯。
第32章 『叁贰』坤宁之宁
“呜~~呃呜~~”从建极殿下的后左门跨出去,迎面向内廷走,脚底下忽然缠来一簇毛茸茸。踹不开,绕不走,缠腻腻的讨欢。
楚邹低头看,看到是只长毛矮脚的哈巴狗,身上毛发脏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还沾着一撮黄泥。他便负着手,视若无睹。
小顺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认出来:“主子爷,这不是先头奴才抱来送您的那只小哑巴?嘿,我说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没影儿了,过去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来?”
说的是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楚邹生的一场大病。
那个紫禁城阴霾压顶的八月,父皇命张福把乾清门阖起,五岁的他跪晕在大雨滂沱中。小顺子驮肩哈背地把他背回去,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都以为会死哩,嘴里呢呢喃喃都是“别找我,走开……我没想害她,没害你们的命……”时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宫女奴才们脸上都不明色彩,俨然是将他当做那场杀戮的归结者。
彼时皇五子彻夜不停的哭,那个孩子像是因为娘胎里就不带安全感,从出世到夭折便没有睡过一回囫囵觉。母后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宽抚着,才生产完的脸容因为愁云散不开,看上去那样的黯淡无光。
谴桂盛去给他请太医,因着皇帝的迁怒,一切都显得不顺畅。为了不让母后多添忧心,他在高烧退后,就悄悄把咳嗽都闷在了胸腔里。兴许哮喘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病根。
那是他深埋的幼小的童年记忆里,最为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就彷如突从云端跌落谷底,他还没有接受准备,所有的荣宠忽然都变作厌弃,每一个从他身旁掠过的太监和宫女,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带着无声的苛责,如同他骨髓里充斥着原生的恶业,浑身都背负着惨死的冤魂。他不敢踏出宫门,开始害怕打雷的黑天,一道闪电也能将他吓得惊跳。
后来小顺子不晓得从哪里给他弄了条狗,他在病好之后,便叫三哥把那条狗送去了破院子。他的三哥信守承诺,此后再也没去探过那个院子。而他把那只狗给了小麟子,从此也就把五岁前的心门阖上了。自此也没有再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