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克也是个人精,当然知道那一张张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的笑容下掩盖着什么。对失败者的同情和嘲讽,对他现在处境的怜悯和嗤笑,这些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成王败寇,自古真理,他也只能打碎一口牙往肚子里咽。仗输了可以重打,国破了可以重建,但这都是建立在人还活着的基础上的。
他也不算年轻了,儿子也有几个,但那总角年纪,现在扶持也已经太晚,更何况魏国王宫上下的人基本都落到了越军手里。他自顾不暇,不可能救出所有人,只能尝试各种机会先自救。所以今天他就是再不高兴,也会在那一纸协议上盖上自己的印。一张纸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演戏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演得以假乱真,让别人都相信。田克显然就是个中高手。
在他上来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吉时到了,众人入座饮酒,又是一番歌功颂德。然后就有人出来说道,今日大家能齐聚一堂,都是托了越公这个地主的福。这么一说,大家自然要起身向昭律敬一杯酒。
再说会儿话,又有人站起来道,越公大胜凯旋,途中并未大举屠戮,都采取了稳妥的安定之策,不战而屈人之民,实乃天下典范——于是众人再起身,敬第二杯酒。这个时候田克的脸色真心非常难看了,因为这反过来理解一下,就是他不得民心。
等到酒过三巡,正事也被提出来了。就算昭律有这心思,联盟这主意也不该他提,所以自然也和先前一样,安排了别人去开这个头。说的就是近些年天下连年征战,如今越国既然打下了绝大部分的土地,就该为这上面的人负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越国必须照顾其他国家,但本质上的意思是,其他国家必须共尊越国,行事以其号令为准。
这时候,田克的目光已经好像在下刀子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场中,确切来说,是坐在主位的虞婵和昭律。
大家对最后这个提议早有所料。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今天来到章华台,不签下这盟约,怕是今后不能好好过日子。所以这建议刚一提出,众人就交口称是,一个个盛赞此举英明,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听到一片阿谀奉承之声,虞婵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种反应在预料之中,但是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很不适应。她再偷偷地侧眼看了看身边的昭律,注意到对方眼里露出来的一丝得意之情,心头不由得一凛。相比于其他人的反应,她更关心昭律。若是他在此时志得意满了,被吹捧冲昏了头脑,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俗话有两句,一句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一句是能共艰苦不能共富贵,他们好不容易挺过了前面,可不能败在后面。
只不过这时刚刚大胜,恐怕并不是说这个的合适时机?虞婵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酒杯,心里的担忧从脸上完全显现不出来。也许还是要拜托宗伯才是……她这么想着,然后注意到了下面传来的一道如同鹰隼般的目光。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虞婵很熟悉,即使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虽然那时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也隐藏得很好,但给她留下的危险感觉十分深刻。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一匹狼,一不留神就会被咬得血肉不剩的那种。试想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若是再给这个人机会,他们一定会后悔。
有这么一个人在底下虎视眈眈,虞婵觉得换了谁都不可能坐得安稳。她只转眼装没看见,将注意力放在了呈上来的盟约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卷轴,内容很简略,大部分位置都是留给在座的国君盖印章的。因为天子还在,盟约订得过细根本没有意义,还容易被人抓到把柄。这就是形式上的盟约,代表着一种意义上的臣服。等到越国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而且估计就在眼前。
在这过程中,虽然在座诸人心思各异,但至少表面上十分顺利。虽然只是个形式,但是这也足够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意识到,越国在实际上已经有了号令天下的实力。
最后轮到田克手里的时候,空白的卷轴差不多都快盖满了。他看着上面大大小小、形状不同、颜色深浅不一的各种印记,再看到卷轴里出现最频繁的“越”字,只有一种撕碎它、然后付诸一炬的冲动。但是这样的情绪,如果真的表达出来,那也就是立刻丢命的结果了。
田克微微低下头,装作看得认真,实际上是在掩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不能在这时候露馅,他告诉自己,还不是机会。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代表魏国最高权力的印章压了下去,朱红的颜色鲜艳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