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娘子道:“太仓署也是,干事的会看人下菜碟儿,你没根基的去了,专拿三、五年的陈米给你,那东西,能填肚子却没滋味。你拿回家,再存一年,到年根儿上,吃六年前的陈米?一个放不好,都霉坏了呢!”
祝缨道:“难道都不存米?”
金大娘子索性都给他说了:“这是在京城做官的人都知道的。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呢,是我疏忽了,你是才来的。你现在还没有置田买房的,自然也是没有租子了,他们有田地的,像我们家,在外面也有几十亩的,秋天就有新米吃。不够的,我们领了发的粮,都拿到米店里去,哎,这个是要折的。八十石陈米,得抵个六、七十石就算有良心了,等家里的粮吃完了,再去米店取新米。也有人不换米,当时就转手卖给他们,这个就要压价了。”
金大娘子还提醒祝缨:“官府发的东西,好些都是这样的。还有,米店里收的这些陈米,它也会加点价再卖出去。米也分上等、次等,价也不一样。有人即便领到了新米,嫌是次等,也会卖了另买新米。那次等米呀,米店就会卖给小食铺之类,他们或做米糕、或熬得碎碎的做成粥,也就卖了……”
金大娘子把这些都讲完了,说:“现在懂了?”
“是。”
“以后京城生活上的事儿,要是不明白,只管来问我。我在家里也是闲着与阿彪怄气。”
陆超低头笑了,金大娘子打了他一巴掌:“还有你,不许勾着阿彪淘气!”
祝缨知道了这个门道,就问金大娘子有什么换米的门路介绍。金大娘子道:“索性,我就与你一同去吧。”
祝缨道:“那叫上我爹娘吧,他们在家里闲着也发慌,又没个熟人说话的。”
金大娘子道:“对呢,以后这些事该交给你娘来办,等你成亲了,再叫你娘子学着家务,哪有叫你干这个的?”
于是陆超去雇了辆车,金大娘子和祝缨一同先去接了张仙姑和祝大。张仙姑和祝大这两天正在嘀咕呢:“家里钱快花完了。”听说领钱领米,都很开心!张仙姑还照了照镜子抿了抿头发。祝大又洗了洗手。
路上,金大娘子又教张仙姑一些京城小官家里的生活,张仙姑都听了,末了,心道:小厮就不用了,老三哪能放个男人在身边?我也不用丫鬟。真好,省了两张嘴!
金大娘子先带他们联络了相熟的米店,告诉他们:“这是我兄弟,他家跟我们家是一样的!你认得认得他,认得认得这位大娘子。这是祝家的。”然后让米店派了一个管事带着伙计和大车,跟他们去领俸禄。
祝缨先领了这一月的俸禄,此时已是下旬了,祝缨说明了自己是新授官,倒也顺利领到了五贯钱,还被额外叮嘱一句:“记得你们是上旬来领的,别岔了!下不为例!”
祝缨笑道:“明白。”把钱放回车里,张仙姑和祝大也算见过世面了,五贯钱,没能让他们守着钱走不动道。只不过,一个下车跟着金大娘子学事儿,另一个站在车边不肯离开。
米是由米店的负责装运,管事的看着伙计装车,跟祝缨套近乎:“小官人真是年少有为。金校尉是外面营里的,不知小官人现在何处,身居何职?”
祝缨道:“啊,我哪算什么官人了?大理寺的评事罢了。”
管事又恭维了她一番:“您这年纪就已做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祝缨笑道:“借您吉言。”
祝缨没干够一年,折算成了五十石米,不算多。管事的问祝缨是想折成新米记账,要吃的时候就来取,还是折成钱。祝缨想了一下,说:“记账吧。到时候家里去取。”
“好!”
管事当场给她写了票,又拿一对对牌,说:“您拿着一个,取的时候两片合了就能取了。”票上写着,新米四十石。八折价收的。
事情办妥,张仙姑一面心疼:十石米,十石米,陈米又怎么样了?那是十石米啊!!!够吃好几个月的了!
她恨不能挠了闺女的后背,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给做了官的孩子失了场面,只能忍了,还得赔笑说:“辛苦你们了!”祝缨又说请他们两个吃饭之类,陆超看出来张仙姑的心疼,又看看祝大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忙说:“我送你们回家,还得去接七郎呢。”金大娘子也拒绝了,推说晚上有事。
三个人各自分开,祝缨回到家,挨到了做官之后的头回埋怨,爹娘都嫌这回亏了。张仙姑一想到十石粮,心口就疼。
祝大道:“我也会挖地,也会做木工、泥瓦工,咱们自己修个囤子,省多少粮呀。”
祝缨道:“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过一石以上的粮食?不懂存放,粮食是会霉坏的!每天都有官员因为粮食没有存好被问责问罪的。还是放在他们那里放心。放粮食不要地方?不要人工?不得防贼?防耗子?现在咱们只吃现成的,折点就折点。下月又来俸钱,明年又来禄米。”
张仙姑又担心:“它那家店,不会跑了吧?”
祝缨道:“凭他跑到天边儿去,我也给他揪回来了,就四十石米,别担心了。”
张仙姑道:“对,你是官儿啊!给他抓大牢里去!”
祝缨终于说服了父母,又说:“早上别自己起那么早啦,坊里寻个干净的食肆,咱们买着早饭吃,还省一顿的柴、水。”
张仙姑不愿意,祝大却愿意,说:“这个好!你想吃什么?我早起买去!”
张仙姑道:“孩子挣点钱不容易,你又要摆阔!”
两人争吵了一阵儿,张仙姑敌不过父女一人,终于哼哼唧唧地说:“你们姓祝的一条心呢!”
祝缨自取了一贯钱,说:“我有些零用,旁的都放在家里,爹娘收着。”
张仙姑道:“那我给你存着,再有些交际呢,我问了他们,京城婚丧嫁娶,讲究!你衙门里那里人,肯定更讲究,不能露怯!还有你,死老头子,不许乱花!一个月你只许花一百钱!去年这会儿在老家,全家一个月也落不下一百钱呢!”
祝大想到女儿也确实要应酬,就说:“行。”
张仙姑颠颠倒倒地算账,算下来,每个月能余下三吊钱,笑道:“一年就是三十六贯。”
祝缨道:“没算房租呢。”
张仙姑吸了口凉气:“又去一十贯!再往来应酬……那这京城的官儿,都喝西北风呐?!”
祝缨道:“咱们一家一年吃不了八十石的米,明年不全兑了米,也兑些钱。再有旁的赏赐之类,我都存下来,也能存下一些的。”
张仙姑道:“那还好,那还好。你去睡吧,哎,我去烧水。哎哟,当官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呐!明就去买鸡崽儿,剩饭剩菜就能养大,每天下个蛋,就不用再买鸡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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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批了祝缨两天的假,她第一天也没在家里,依旧去了大理寺,销完假回到了自己的案前,思考等会儿要弄什么档来看。
左评事扶额,问道:“不是说请两天的假么?怎么今天就来了?你就在家里多歇一天安排安排又怎样?”
祝缨道:“坐不住,还是这里清净。”
左评事十分不清净地连连发问:“事都办好了?小厮也买了?铺盖呢?怎么没带过来?”
王评事也凑了过来,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的禄米,也处置好了?忘了对你说,他们的米,不太好。”
祝缨道:“嗯,是陈米。”
王评事道:“那不要都拉到家里呀,要到米店去换的。”
左评事也说:“是呢!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这下好了,又要雇车送去了。”
祝缨道:“都弄好了,换了对牌了,八折。”
这口气十分熟稔,评事们有点讪讪的,说:“年轻人办事,就是利落。”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都交给家母去办了。以后每月都有新米吃了。”
王评事摇头道:“他们米店的米,也要到秋天才下来新的呢,你现在吃的还是陈的,不过比咱们领的略好些……”
“不错嘛!”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理寺成饭堂了!不问罪子问饮食了!”
裴清目光一扫,一屋子的老油子瞬间归位,正襟危坐,眼前各有一叠案卷,齐声说:“大人。”
只有祝缨的案头是光秃秃的,裴清黑着一张脸,说:“你的案卷呢?这些天你都干什么了?!”
祝缨道:“我在学着怎么做事。”
裴清问道:“学会了吗?”
“差不多吧。”
裴清道:“什么‘差不多’?!大理寺是干什么的?经手的全是大案要案,干系人少人的生死荣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一句‘差不多’,要生出多少祸患?!”
所有评事噤若寒蝉,都在猜:他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要找个孩子出气?
祝缨也是这么想的,要么郑熹欺负裴清了,要么裴清在外面受气了。否则以裴清上次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
她端正地站好,说:“是。下官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小小年纪,就这么轻浮!才到大理寺几天?你就请假!径自找了郑大理给你批假!”
这吼声,怕是能传出三里地了!
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冷不丁的,冷云又冒了出来:“老裴,你干嘛呢?不就被参了么?快来,咱们来想个辙,把这个事儿给糊弄过去!”
裴清转过脸,丝毫不给冷云面子地开骂:“糊弄?你来大理寺就是来糊弄差使的吗?就是因为这样的‘差不多’,这样的‘糊弄’,才有今日之辱!你我帮同郑大人接掌大理寺不过数月,尚未见表彰,先被御史参奏了!”
哦,被御史参了啊……
祝缨心想,御史也是闲的,裴大人莫非是蹲大理寺门口吃肉饼被抓了?
左评事等人都紧张了起来,他是经历过去年大理寺被问责的,连他自己,都被御史带过去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冷云凉凉地道:“刚才在朝上,你要有这个气势,咱们也不至于被御史台的那群货追着逼问了。还是七郎给圆回来的呢!走吧!七郎叫呢,你不糊弄,那就拿出个解释来!把案子说过去!”
说完,一甩袖,扬长而去。
裴清黑着脸,也跟着走了。
留下评事们惴惴不安。左评事道:“我去找杨六问问,他消息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