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正规 “别扭家伙!”

又看这府里,往来有许多女子,男女杂处也都大大方方。一个小姑娘噼哩叭啦一套话,刘遨还没听清,对面男子也回了一套话,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再交换公文,干净利落。

苏喆道“哎,他们俩是同族,讲的是家乡话,我们这儿官话说得好的人不太多。这边来。”

刘遨更加留意,过往的人有穿白坎肩的,也有系白腰带的,白衣之下他们的衣服也有区别,颜色、佩饰等,刘遨渐渐看出了其中等级不同,约摸也与朝

廷相仿,黑、蓝二色最低,青、绿次之,红衣较少,紫衫她们暂时还没看到。这些人有男有女,看到她们略问一声“这是刘相公家人”

得肯定的答案之后,便正色对她们拱手作揖。刘遨几人家教颇佳,现在也有点手忙脚乱此间女子也对她们抱拳作揖,她们是该怎么回

又,她们早听说安南是有女官的,但山高路远,又恐以讹传讹,怕不真实,又或者像狱丞、狱卒那样的冷碟萝卜雕花。到了幕府一看,才算放下心来与传说中的一样,我们倒不用太怕到了安南生活受气了。

祝缨在大厅里正式见的她们,祝缨也没见过她们,这三个姑娘没一个长得像刘松年的,然而神态之间一点点矜持傲气却又出奇地像,不由莞尔。

三人也在看她,她们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还有书生拼了命的骂她胡来。但看起来这些酸话对她没什么影响,她依旧神采奕奕,鬓边几丝银发没有在别人身上那样显得凄凉沧桑,反而衬得她更加有气势了。

刘遨将祝缨看完,心道与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气度。

刘昆则看着祝缨腰间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刘衍看祝缨身形颀长,没怎么发力就从椅子上弹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长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这才是有力的人啊

苏喆、何月明作了介绍,三人齐齐上前一福,口称拜见“节帅”。祝缨扶了一下为首的刘遨,何、苏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两姐妹。祝缨道“都这么大啦。刘先生在世的时候不大爱说家务事,我们也便不好多问,是他让你们来的吗你们的父母也同意了吗”

刘遨道“父兄虽有异议,我们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则没有这顺利。这是阿翁的信。”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露出一丁点儿意思,现在却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信来,苏喆心道是个能干事的人啊。

祝缨接信,刘遨又说“奉命带来一些书籍,这是单子。”

祝缨也接了,先不看信,说“你们远道而来,举目无亲,且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事,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说。让她们带你们去安置,你们的仆人我要见一见,听一听他们有没有话要说。”

刘遨想了一下,道“都听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苏喆便领她们去后院,一路介绍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后院住什么人。花姐等人在学校没回来,祝彤、林戈有差事,后院安静极了。

祝缨身边也很安静,她转到签押房去先召来了姑娘们带的仆人头儿,先问刘松年有无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们护送小娘子来访亲,有手令,也有给门生的书信,走官道、住驿馆,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听祝相公的安排,别的不用管。”

祝缨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暂算我这府里的人了,以后如果你们小娘子要分府,你们还依她们居住。眼下你们的月钱,都挂在幕府,与我府里的人一样。”

二人磕了头,祝缨摆摆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嘀咕一声“老狐狸。”

摸出信来拆看。

刘松年的信写得很厚,看字迹是他的亲笔。开头一句你在安南事儿干得挺大,我并不意外祝缨能做出这样的事业,但你是个女子这个事,我是没料到的。仔细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业,既然奴隶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当然也可以。

不过以女子之身做下这样的事业,你的大业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问题是生存和延续。如果你有资质像你的亲生儿子,那当我没说,如果没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选择继承人,否则,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货吧

要选择一个可以延续你的志向和事业的人,不然,你死后没多久,安南或许在,你的事业一定会变样,你自己的身后名我估计你也不在乎,你身后会不会被人把坟给铲了都不好说。这个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现在是据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驿路,我看你也是为了“偷师”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说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别样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你现在去逐鹿天下,选择守势是对的。安南虽然偏僻贫瘠,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难攻,保你安全是没问题的。

守,不止是因为兵马粮草人口,还有礼仪制度,你应该也很头疼吧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自从制礼作乐开始,每一代人都会积累一点如何维系这套制度的经验,日积月累,你要面对的是千百年来经过实践检验的可行的经验。相反,反抗的经验,有一点苗头就会被打断,很难积累。

你的那套允许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会被千百年积累的潮水一个大浪打没了。延续,你得从根子上开始,不要只盯着“女户”,朝廷也有女户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儿子,户主就变成她儿子了,没用的。为什么因为制度鼓励男子做户主,女户受歧视。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旧的。

血缘还是得讲

,但要从把女儿排斥在外,变成把有能力的女儿包含在内。你得定律,确定女儿如果能干,就让她继承家业,生的孩子也算是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给外姓人养孩子。得把“这个家没女儿的份儿”变成“这个家女儿有份”。让她有机会与男人做一样的事,受一样的惩奖。到时候会变成有能力的留家里,废物点心去联姻。但是我觉得问题不大。

所以,我看你还得把官民等级给立起来,不要想着拔苗助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懂的,毕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说自己是女人,没有进考场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女人还非要考试。

女子体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间劳作、服兵役等出力的还是男子,非要“劳力者”接受这个,在民间很难的,民间是生儿子多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劳心者”拼脑子就不一样了,我的儿孙就不如我的孙女们。让他们干同样的事,孙子不如孙女。做出榜样来,民间自有效仿的。

一味“龟缩不出”也不行,你开驿路想必也是有所体会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传出去也行。想办法,让朝廷许可你的制度,让它记下来,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后自有人会在需要的时候引用它作为依据。

要学会留痕迹

知道你缺书籍,安南那个地方,你想凭一己之力追赶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让我的孙女带了些书籍给你。我这几个孙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视若珍宝,就不想让她落到别人手里,磨成了粉配成了药,强健了别家人的身体,最后也留不下什么名字。

你要觉得你这个安南能解决好延续的问题,就把我的孙女们留下。也让她们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们也不是废物,能够帮到你,就打发给你了,你给她们安排个职位吧。不用特别照顾,你看她们能干什么,就让她们干什么。

你要觉得安南前途未卜,书还是你的,人,你给我送回来,托给陈放就行,让他给孩子带回家来。以后是嫁人死了,还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过了。

不过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着的时候看着心烦,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点。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祝你有个好下场。估计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场,倒开始啰嗦起别人来了。

祝缨又看了一眼书籍,很全,列了几百种,其中种植、历法、医学等颇多,又有一些游记,以及刘松年几卷手稿。

“别扭家伙贫富贵贱还用刻意分吗一不留神就兼并了。”祝缨将信收好,慢慢走到后面,去看望刘遨等人。

大家都不在刘遨房里,正在刘衍房里尴尬着。

刘遨是长辈,就住在相房,两个侄女一左一右两个厢房,她们各有两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较少的大家闺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较宽敞,即使是在刘府,她们居住的也并不比这大多少家里人口多。

因为刘松年高寿,他这一家就没有分家,论排序,刘遨在她这一辈已经排到了十七,故而号“十七娘”。刘昆、刘衍的非行更大。

刘衍对自己房间是很满意的,因为里面连供桌都给她准备好了,素果香烛也有、蒲团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来放好,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肖像挂在了墙上,将墙上另一幅字给收了起来。

画才挂好,何月明又拉着苏喆来看她。都是外来人,何月明心理上先亲近几分。

苏喆一看这幅画不由皱一皱眉,一看这幅画的是仕女里有名的蔡文姬,苏喆就要猜一猜这是什么意思。文姬归汉那我们算什么

何月明初时不觉,迟了半拍才说“这是不能是令姐吧”

这边说话引来了刘遨等人,几人面面相觑,苏喆硬着头皮说“这个文姬,还要归汉哈”

刘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欢的,你也带了来呀”

刘衍道“那一幅给她带下去了,这幅是我画的。”

刘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无数,只有女儿才是传其业者。世上哪有什么样的大事让她做她说,便是做个狱丞也行,家里怎么会让她做终不免要嫁人,婚礼前突然病重,然后就死了。我们这些人里,阿翁最喜欢她,比孙子还喜欢,常说她最像自己。要我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郁的。

苏喆脸上一红,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疑心,也不说话了。东厢一片寂静。

祝缨站在七步外看着她们,轻轻咳嗽一声。众女回过神来,七长八短地称呼她。祝缨踱了进去,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画得不错。”

苏喆忙说“是亡者喜欢的。”

祝缨看向那个灵位,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刘振羽。她往上点了香,轻轻地说“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刘遨不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故去的侄女说的,犹豫要不要接话,祝缨转过身来,说“你猜得没错。”

刘衍轻轻啜泣。祝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太翁虽然嘴硬,却也什么

都知道,什么都敢认,不像有的人,装瞎。”

刘遨率先行动,先拿手绢把椅子掸了掸,再请祝缨坐下,姑姪三人亲自忙碌。祝缨道“刘先生把你们托付给我,我来看看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日后就知道了,这府里最不讲这些的。你们先休息,明日咱们去庙里。过几日你们休息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安排。”

刘遨道“谨遵命。”

祝缨又对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与她们聊聊,水土、风物怎么适应,消暑取凉之类。她们一应供应虽与府里一样,有些东西未必会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缨道“你们忙吧,一会一起吃个便饭。”说完,又袖着手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