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 虎兕 “我没打算失去。”

郑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换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层麻衣。

岳妙君一边看着侍女帮郑熹穿衣服、重新梳头、佩饰,一边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郑熹招招手,岳妙君走了过来,郑熹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岳妙君面色大变。

郑熹道:“还得我去收拾残局!你也梳妆下,去公主府,请公主去求见太后。”

岳妙君怔怔地站着,郑熹道:“怎么了?”

岳妙君忽然对他行了个大礼,郑熹衣服也顾不得的换了,扶起妻子的双臂:“夫人,这是为何?”

岳妙君道:“这件事可好可坏,也有受制于人的做法,也有反制的办法,请相公一定要选聪明的办法。”

“怎么说?”

岳妙君道:“请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与她已勾连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视眈眈,当然不能让人拿她做文章!”

岳妙君却摇头:“死人不会说话,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但那有什么用?事情本来就摆在那里。二十年来,她从未负人。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样的出身,想过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样一个人,样样周全,忠孝贞义,再无瑕疵,竟像个假人一样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结交。她的见识、手段咱们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卖她更合适。”

郑熹道:“我理会得。”

岳妙君诚恳地说:“相公,她身为女子隐瞒了您,您要处份她,是个不错的理由。如此绝情终究不美,请您一定要帮她。就当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想这个人好好的,想您与她有始有终,是个善果。”

郑熹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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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见皇帝,而是死盯着祝缨:“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女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祝缨说。

郑熹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什么?”

祝缨好心地解释了:“溺婴。”

“哦。”陈萌与冼敬先想明白了。

陈萌急切地说:“你是从小被当成男孩儿养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家伙儿见识过被定罪谋逆的丞相,见识过被皇帝针对的丞相,知道那样要怎么应付。自陈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没遇到过。陈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缨会是个什么下场,但祝缨现在处在困境之中是事实。

陈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来,全须全尾的,不能让她被扣个重罪的大帽子,至于以后怎么算账,那等这事儿过去了再说。

冼敬的心情有些复杂,溺婴之残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起点,冼敬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说:“老师在世的时候,曾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忍心欺瞒了天下人这么久?”

“我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祝缨问,“答应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吗?”

郑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才能不闹笑话?”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个笑话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急什么,我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变,只是告诉你们我是女人,你们就当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动刀了,还人变傻了?”

陈萌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祝缨笑笑:“已经答应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来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决所有的隐患。既然陛下以国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诚以待。我答应王相公的,就会做到,答应陛下的,也是一样。只要陛下点头,我接了的活,会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还想接着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缨心中叹息,倒了也不失望,仍然从容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方引入种麦,可增产量,百姓不至饿馁太甚。户部是个要紧的地方,姚辰英能干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内不会对朝廷有大威胁。西陲地方上,也有扎实的年轻人。旧年丞相们为国储材,能干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杨静功成身退,国子监也有样子了,不会断了人才的来路。”

郑熹气道:“你为什么不瞒下去?”

祝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然后呢?无论你们对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样买卖公平,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我做到了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郑熹阴恻恻地说:“那你隐瞒身世的事,又要当如何回报?”

冼敬神奇地发现,祝缨没再反驳郑熹这句话,而说:“您要怎么处置我呢?”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祝缨该先下大理寺狱。”

皇帝已经被气懵了,道:“准了!”

祝缨听了,也不等人来押送,自己离开大殿,去大理寺狱里报到去了,留下皇帝说:“无礼!荒唐!她这是不装了吗?”

郑熹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罢黜、可以降职、可以流放,但都要给朝廷留一丝颜面的。”

陈萌道:“要怎么办?她确实曾有功于国!她不是你府里的门客,也不是只能攀附裙带的纨绔。朝廷,也要顾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显戮,也不能姑息呀!”

陈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陛下!”

郑熹道:“最好悄悄地办。此事,臣亦有失察之过,幸而她这些年为官倒也勤谨。鲁王之乱,也曾有功劳,请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圣德。臣去与她谈谈,最好是让她做个隐逸。”

皇帝道:“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就这样纵容了?”

郑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当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这个事……”

陈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讲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未免过于心黑手狠了。”

“她乱了伦常。”

陈萌冷冷地道:“你只管这样说,看走在大街上会不会有人冲你背上吐唾沫!”

郑熹道:“莫要争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们该担心,朝廷上会不会出乱子!咱们该弹压住下面的人,让他们不要想着混水摸鱼。”

陈萌率先离去,他想去找一下亲家,商量一下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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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则去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的氛围很怪。几乎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围在了外面,又有裴谈在一间牢房的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见到他来,才匆匆让开。

郑熹道:“让我们说几句话。”

裴谈低低地叫了一声:“相公。”

郑熹摆了摆手,裴谈沉默地走了。

郑熹走进囚室,见祝缨正盘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祝缨见他来了,倒也礼貌,从床上下来了。床板吱呀作响,听得郑熹直皱眉。

“你不能是女子。”郑熹说。

“我就是。”

“你闭嘴!你曾大病一场,已然丧命,游于九泉之下,令堂笃信佛法,心诚感动了上天,菩萨显灵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违天道,观世音也是男转女,你就转了女身!”郑熹说。

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会编呢?有谁会信呐?”

郑熹咬牙切齿:“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观里居住!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挑衅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绝不会刻薄的。”

“你最好是。”

郑熹出了大理寺狱,冷冷道:“拿副镣铐来。”

武相和崔佳成的脸色顿时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突然之间显得更深了。武相低下头,低声道:“相公,女监里……”

“我说了。”郑熹说。

最后从男监里拿了一副来,郑熹看着给祝缨上了镣,自将钥匙收了:“从现在起,她,比照当年龚逆,你们都不许单独见她!只许在外面守着,饮食送进去也不许搭话,一个字也不许交谈。谁也不许议论她。还不当值去?”

“是。”

众人作鸟兽散,官员固不敢再来,狱卒们也面面相觑。男监才要说话,武相大声道:“都议论什么?没听到相公的吩咐吗?”

周娓与付娘子提着两个食盒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祝缨抬起手来拿筷子,铁链叮当作响,付娘子一声抽泣。周娓道:“你既见不得,你到门口等着,我伺候大人用饭,收碗碟,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付小娘子低头走到了门边站着,周娓小声说:“大人,您先吃。我、我,会救您出去的。钥匙在郑相公那里,我能带锯进来。我再带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开了,周娓目瞪口呆。看着祝缨从钉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剥下一窄条竹片插进钥匙孔,三两下捅开了镣铐。

一个四十三岁,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奋斗来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么?

越狱。

祝缨接着吃饭,边吃边说:“你也来点儿?”

周娓震惊了,半晌才说:“那、那您……”

祝缨吃完了饭,把小竹片从钥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镣铐扔到床上。揉着手腕,对周娓笑笑:“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