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不但衙门开印重新开始办公,市面上一些商家也选择在这一天开市。没出正月、尤其是没过十五,许多人都还在过年,部分商家会将开市的时间推迟,项安仍是赶在这一天前回来了。
她是项家糖坊现在的主事,也是梧州官糖坊的话事人,初六日下午就带着侄儿项渔赶回了梧州城,姑侄俩仍是住在了刺史府里。
项安本以为自己算是开工早的,初七日跑去糖坊里开个锁。哪知刺史府这一天起得也很早,就在她过年的这几天,刺史府压根就没有休息,还断了一桩命案。项安回来听胡师姐如此这一般一讲,不由感慨:“大人这才是真的忙,不这样也不能做到刺史。”
项渔小孩子,梧州也好,家里也好,来回换个地方就觉得哪里都新鲜了,一看苏喆与郎睿都还没回来,就跑去同祝炼玩了。他在家里带回来一些小礼物,正好送给这位小朋友。
项安听胡师姐说杨坊主也牵涉其中,又说死者是糖坊女工,诸如此类。项安警觉了起来,心道:我的糖坊也用了不少女工,还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因祝缨手上还有一件案子,又无他事,项安只去书房见她一面、告知已回归,就回来收拾自己第二天要做的事了。项渔到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小学习经商,第二天他也得跟着去糖坊,姑侄俩这天休息得很早。
第二天一早,姑侄俩吃完了饭要去糖坊,祝缨道:“把阿炼也带上吧,总在府里不见生人,那能学着什么呢?”
项渔倒挺高兴,与祝炼说说笑笑地去糖坊了。
开市的仪式并不复杂,却是十分的热闹,一连几个铺子、作坊都在这一天开市。有敲锣打鼓的,有放鞭炮的,还有奏一些不成套的乐曲的。祝炼与项渔挨着,两个人都有点小小地兴奋,项渔以前见过开市,不过自家场地没这么大,祝炼以前没这么近的参与过。在一片欢呼声中,两人也高兴地拍着巴掌。
忽然,祝炼看到了几个与他们年纪相近的女孩子正要往糖坊里走,忙要过去阻拦——糖坊是比较重要的地方,造的入口的东西,不能随便让人去玩。
项渔一回头身边没了人,四下一张望,紧赶着两步追了上去,问道:“你干嘛?”
祝炼道:“那几个人好像要进去,我去拦一下,糖坊不是玩的地方。”
项渔已经跟姑姑在糖坊混了一阵了,忙说:“不用拦,她们是这里的学徒。”
“诶?”
项渔道:“她们是育婴堂出来的,也没别的地方去,就在这里当学徒工。”
祝炼看着说说笑笑的小女工,心道:她们就一直这么过么?以后怎么办?
他知道学徒工,工钱少,干活多,手艺能不能学得到得看各人,师傅也不一定是人人都教的。
两人的颈上突然一紧,项安一手一个将人提了起来,她脸色有点不好:“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压低了声音警告他们不许胡乱围观小姑娘。
项渔哼唧:“什么呀?姑姑你冤枉好人。”
祝炼也解释说:“我以为她们是要进去看热闹的外人。”
项安道:“今天人多眼杂,你们都别走远了,也不要跟别人走。一会儿带你们看他们怎么干活的。”
很快,她就带着两小四下巡视糖坊开工事宜。订货的人很多,糖坊又闲了一段时间,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工人们打扫卫生,将一些过年崩进院子里的零碎垃圾扫了,又开始清洗各种容器。
不一时,又有人来回事,支领料钱。有信誉的大户的开销一般都是记账,或一月、或半年、或一年一总结账。但是新年头一笔是个例外,这个得用现钱,图一个好彩头,现钱入袋,不会被赊欠。
正忙着,便有友商递了帖子来,邀请项安过去叙话。项安本以为只是开市之后同行之间的一个例行的碰头,一看帖子,上面写的日期竟不是今天而是后天,地方也是杨坊主的家里。项安问送信的人:“这是有什么事?”
来人道:“我们郎君约了几位坊头,共议一件大事。”
项安道:“好,我知道了。”
收了帖子,四指并拢、指面一贴项渔伸过来的额头,往外一推:“贼眉鼠眼的。”
项渔扮了个鬼脸。
项安道:“今天就是这样了,等会儿他们出第一批糖,咱们拿一些回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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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产量较少,项安取了一些带回府里,让刺史府里尝鲜。
他们都在两老口的院子里,就是俗称“西院”的那个地方吃饭。每到饭点,这里就显得很热闹,人一说,各种话也多,老两口这个时候就会很开心。
今天,项安看到了仵作江娘子。项安一开始对她的身份定位是有些疑虑的,明眼人一看她与府中似有干系,但是又没个具体的名份。后来又有了一点风言风语,弄得她不得不搬出去另住。现在项安看她,就将她与祁泰、小吴看作一流,颇类“门生故吏”。只不过这个门生故吏是个女的罢了。
奇怪的是,与江娘子常在一处的小江娘子不见了。
张仙姑也问:“哎?小丫呢?”
祝缨道:“我给她派了趟差使。”
“大冷的天。”张仙姑嘀咕了一声。
如果她再多问一句就能得到答案了,她偏又不问了。
祝缨是派了江舟去王家村了。
早上,她将王家村的杀妻纵火案给明示完了,犯人收押,等着京城复核完了行刑。苦主自然是要打发回家的,她召来了苦主和郭县令,一是让郭县令稍作安顿。王家村还有旁的屋子,先安置一下,这个需要南平县、至少是王家村的里正之类协调。
二是给了苦主们一个任务:“还有一个逃了的,你们若什么时候发现他回来了,随时可以来报。”照她的估计,案子都判完了,心大一点的贼就能回来了。再仔细一点的,可能要等这几个人押解执行了之后再回来——那也不会太久。
让李家村的人告密是很难的,那儿是人家的家族聚居之地,等闲不会出卖自己的宗亲。专门派衙役盯着,时间又不确定,也不现实。唯王家村与李家村成仇人了,他们既有闲人,也有动力。
这明明是一件王家村也比较乐意的事情,祝缨却看到了其中有人脸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又问:“如何?”
王家村的人答得参差不齐。
祝缨打发走了他们,马上就叫来了江舟:“你带两个人,悄悄地跟着他们去看看。”情况不太对。按说追责凶手应该是苦主乐意的,那这个表情就有意思了。祝缨派江舟跟过去,是因为江舟之前去过,无论是中途还是对村子都比较熟悉。
江舟回自己的住处换了身衣服,将差役的号衣脱下,穿了一身灰布的男子衣衫。她的衣服不多,有一半是用来改装的奇怪衣服,大部分是从当铺里低价买的破衣烂衫。将头发一梳,头上扣顶破帽子,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男子了。
她没带人,独自上路,不远不近地缀着王家村的人。风将他们的话远远地传过来,隐约听着“又不是着落我们去拿贼”“是官府的事”“咱们不告官,过两年就没人再提了”“埋好了吗?”“埋沟里了”“回去趁早移一下”“回去都起个起个誓,谁也不许说出去”“路上别说”。
江舟也跟着办了几年的案子了,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还教过衙役一些,她都用心记了笔记。到了南府之后诸般事务繁忙,这事儿就停下了,做了刺史之后更忙,完全没机会提这个事。江舟却不气馁,应更蹭,有什么差使就抢着接,有不会的,见缝插针往地问两句。她吃准了祝缨对肯学的人尤其态度好,颇请教了一点门道。
听前面人这话,她就觉得不对劲,再想听,王家村的人接下来一路都只有骂李某。
天擦黑,王家村的人进村了。江舟偷偷猫了进去。她的“武艺”用胡师姐的话来说就是个“脚猫”,日常干些粗活的缘故,力气是有的,技巧仅有一点。吃苦耐劳够了,打架,普通女人里算非常能打的,对上男人就还算能跑脱。
所以祝缨让她再带两个帮手。
江舟混了进去,看着王家村一阵的扰动,又是哭又是笑又是骂的。几个苦主带了两贯钱回来,是祝缨自掏腰包给他们回来暂时安顿的。王家岳父说:“大人已判了李家赔咱们的房子,拢共二十贯另十石粮。着南平县催收了,拿到了就请大伙儿吃酒酬谢。”
村里又是一阵议论,有人提议:“要是他们不给,咱们就亲自去取!”很快得到了响应。
然后是开始扎灵棚,准备办葬事之类。
江舟心里算了一下,纵火烧了他们的房子的同时不但烧了家具,也将一些人存在家中的粮食给烧毁了许多。有这些罚赔能支持到春天宿麦收获,饿不死人了。只要他们酬谢父老的时候别花太多。
她又等了一阵,见村里没了动静,天黑了,她不敢在人家村里乱蹿,于是又退了出来。她也不走远,回忆着之前来过的时的情况,“沟里”可能是村子不远处的一处干掉的沟渠。她就着初七还不很亮的月光,先到了沟边查看。
还没看出名堂,却见不远处几点橘色的火光——王家岳父与几个人拿着锹悄悄地出了村奔这边而来。
江舟将脚力骡子藏好,伏低身子看他们要干什么。
“就是这里了,快些吧!刨出来换个地方埋深一点!别下雨涨水给泡出来。”
他们从土里刨出来一个人形的物事,江舟用力咬住了下唇。只听几人商议:“明天给老翁下葬的时候将他埋在碑下!狗日的,来咱们村放火杀人,叫他死了也要驮碑!”
“狗东西活该!他们都该死!”
“来,咱都起个誓!”
原来!其中一个人犯不是逃了,是没走脱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