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比她们都急,祝缨是做官的,东宫薨了,接下来官员们受到的影响肯定更大,这可怎么办呢?她一边将腰间一个彩绣的香囊摘了下来,一边忧愁。旁边几个孩子都是一脸的无所谓。
冷不丁的,正在外面团团转的祝大说了一声:“前头忙完了?!”
大家一齐去迎祝缨,祝缨扫了一眼,道:“收拾收拾吧,就是今年不能热闹了。”
张仙姑还惦记着太子怎么就死了,祝缨道:“别念叨也别乱猜,隔着三千里能猜着什么呢?再过些日子我就要上府城见冷大人了,他兴许知道。”
祝大道:“郑大人得亏不在东宫了。”
祝缨心说:他这回可亏大发了!
看几个猴子,仍是泾渭分明的两派,祝缨摇了摇头,到前面去写她的奏本去了。才写完,小吴跑了进来:“大人,我实在写不来啊!”
祝缨道:“写,我给你审稿子。”
小吴只得自己写了个,字数比祁泰的少一半儿,也没什么典故,祝缨给他圈出错字,又让他把拍皇帝马屁拍得太过份的几句删掉,小吴脸都青了,删掉这几句,越发显得少了,他肚里没词了,这可怎么是好?
祝缨只好又给他补了几句,告诫他:“你要再这样,以后就没法儿办了!上下往来的奏本公文自己都不懂,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小吴道:“学!我学!”顾同个半桶水,他跟着顾同学,最近衙门事多,两人学习的时候就少,未免懈怠,这不,欠账了。
接下来两天其他人的奏本也陆续交了上来,祝缨当面不说,私下还是看过了再让发出去的。章司马和荆纲写得很顺,她不打算改,其他人的只要没有犯忌讳的用语,她也不管。只有张司兵写的跟小吴差不多水准,被她揪了来改了一回才一统发出去。
三天一过,祭桌撤了,一些用品也烧了。
荆纲腰系白布,到府衙来辞行。虽然现在赶回去也晚了,不是京城,百姓给皇帝戴孝都没那么长的时间,但还得回去。
他又送了一份礼物,这次还是携父母妻儿前来的。
荆纲此来就为一件事——托付家人。
祝缨在后衙见的他们,荆纲道:“下官这便辞去,家中大人还请大人照看。有违法事,大人只管处置。”
祝缨道:“府上就在南府,我自然会看顾。”
荆纲苦笑一声:“父母老迈,或有耳目混沌之时,还望大人海涵。大人有何德政,荆家必响应大人。”他看了一眼父亲。
荆老封翁比之前也老实了许多,道:“大人看我老眼昏花面上。”
祝缨道:“这是哪里话?好好相处,日子长着呢。”
荆纲又说:“下官要赶路回去,携带家眷不方便,拙荆待春暖花开再回,此番我将带五郎回去。”他想过了,弟弟还是自己教吧!搁家里,父母管不住,弟妹也确实难管一个在外面疯浪的丈夫,万一再撞到祝缨手里,能指望人家饶他几次?还是带走!
祝缨道:“怕到了地方有人因你而奉承他,你越严厉外面越放纵,一张一弛之间大寒大暑不伦不类。你可要多上心了。”
荆纲道:“是。”
略叙一阵儿,荆纲就回家揪着弟弟走了。荆五郎不用去考府学的选拔丢人现眼,荆纲也没能在府学里讲成学。祝缨扼腕。
如今府学里估摸着也没心了,祝缨又去了一趟府学。
府学里果然是比较躁动的,他们与府里的文吏衙役们有着共同的兴趣——妄议大政。对谁会是新任的储君十分的感兴趣。
祝缨没打招呼就混进了府学,她没蓄须,换身青袍,看起来跟个年轻学子似的。蹲着听了好一阵儿,才站起来抖抖脚,对争执着“立嫡”、“立长”还是“立爱”的学子们说:“陛下家才逢新丧,你们就在这儿说这个,不合适。东宫建储二十余年,尸骨未寒,就以大义的名份讨论他身后之位,不妥。做人呢,有点儿人情味儿更好些。给逝者一些体面,给生者一些关怀,朝中君臣也不会误了大事的。”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学生说一说朝政的事,她也不骂学生见识短不配讨论这个。
她不训斥,知道这事儿堵不了人的口,不说府学了,就是京城高官,这会儿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呢。
学生们因她和气,都老实长揖请罪。最激昂的邹进贤也只说:“学生们只是发急,并无他意。”
祝缨点点头:“不必跟着我,博士在哪儿?”
祝缨与博士商议的事情是,将选府学生的事儿推迟到明年正月,正月二十开考,二月前定名额。二月正式开课。
博士道:“使得。”
祝缨又蹓跶着出了府学,一路闲逛。路上也有认出她来的,也有没认出她来的。认出她来的吃了一惊,她也对人笑笑,跟人闲聊两句,看人不自在就自己走开,看人胆子大就多说几句,问一问年景,问一问生活,再问一问街上安宁不安宁、太平不太平。
一旦站住了,就有人围住了她,围得越来越厚。
人们都跟陪笑,祝缨道:“衙门不折腾,就能安宁许多了,是也不是?”
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那确实是。
祝缨虽做了知府,与人聊天的时候仍然十分之神棍,不多会儿,又聊熟了许多人。见她和气,百姓也渐渐不怕她了。他们也有好奇与“狐仙”斗法的,也有好像她拿贼的,胆大敢她说话的都往前凑。腼腆的就或站或蹲在一边笑着看。
忽然,临街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橘子砸了过来!祝缨往边一闪,看清是橘子,反手一抄,在离一个蹲着围观的小姑娘脑袋一寸的地方接住了橘子。
围观者大声喝彩:“好!”
忽然,祝缨听到一声断喝:“这是干嘛呢?臭卖艺的!在这儿摆摊不孝敬你哥吗?”
“嗡!”围观者又笑又不敢笑,又有点开心,给祝缨让开了一条通道。围着祝缨的圆环缺了个口子,让她看到了一个在这个时候还敞着怀露出毛胸的黑壮汉子。
额……
黑壮汉子也没想到是个书生样的人,个头还跟自己差不多高,不过他也不怕!他大步上前:“你是哪里来的?”
他有点眼力,见祝缨不似本地长相,先问一句。
祝缨认真地说:“我没哥。”
围观的人接着笑,黑壮汉子脸也红了起来,十分恼怒,蒲扇般的大手扬起就要挥下。一般而言,一巴掌下去,够将这个小白脸儿打落几颗牙齿打肿半边脸,小白脸脑子就得懵,就得知道厉害了!他娘的!最恨小白脸了!
人群一齐惊呼!
祝缨在街上混的经验十分丰富,大概街上的二溜子都差不多,一看他肩膀动,她就知道这人要干什么。要么是真打,要么是作势吓唬,无论如何,都是要扬手的。
“锵!”祝缨拔出了短刀。
在南府行走她就没带长刀,短刀出鞘,刀锋向外,稳稳地握着,右腿退后半步,人站稳,等着那只手送货上门。
“嗷!”壮汉是真打,掌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创口。
祝缨左脚又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点距离。心道:巡街的衙役怎么还不过来呢?
府城比福禄县城大得多,不像福禄县站在街头望到街尾,衙役且还不知道知府亲自下场斗殴了。
那边黑壮汉子又大声喊叫让兄弟们过来,围观的人都不说破祝缨身份,就等着他倒霉。他一面退,一面骂:“小白脸耍诈,竟拿兵器!”
“哦。”祝缨说。
任凭壮汉叫骂,她一个字就打发了,反而把壮汉气个半死。祝缨只是奇怪,自己有兵器而他吃了亏,为什么不跑?
壮汉想的是,小白脸不跑正好,我兄弟来了一起招呼,他一个人打不过我们许多,他手里的刀是好货,我一定要拿到!
“诶?怎么回事儿?!”丁贵巡街来了,看到人多就要驱散。
“没事儿。”祝缨说,“拿了吧。”
丁贵认得祝缨的声音,跑过来一看:“什么?大人?!!!项二呢?干嘛去了?牛金这个死鬼!他偷懒了吗?”
祝缨将身边的人也都分派了衙门里的差使,并不让他们只在自己身边“养尊处优”。她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么许多的男仆。
直到此时黑壮汉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当时往地上一跪一磕头,还没哭呢,后面一声:“大哥?!谁惹大哥不痛快了?”
“我,”祝缨说,“都拿了。”
真好,可以清一清街面了。
祝缨道:“叫司法佐和司兵都到我这儿来,郭县令也叫来,我就说我有什么事儿忘了干呢,忒不得劲儿。原来是没收拾你们!”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