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正正衣冠,等通报了叫她进去,才举步再次迈进了政事堂。
里面只有王云鹤在,施鲲是奉命做两宫的葬礼的,什么谥号、天下臣民戴几天孝之类都是他在干,更麻烦的是营建山陵。干前面几样没什么,干后面这事儿有时候算是隐晦的夺权。但这事儿施鲲不得不做,还得频繁地亲自跑到京郊几十里外监督。因为皇太后跟王云鹤有些旧怨,皇帝选了另一个丞相给亡母营建阴宅,免得亲娘死后还觉得膈应。
王云鹤的白发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缨他有点放松地往后一倚:“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王云鹤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一年,丞相们空前的团结,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没干好他们予以申斥的。
能将地方治理得令人高兴的人也有几个,不但能干正事,还能整出点新意的真就无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更让王云鹤喜欢的是,祝缨的身体是真不错,年轻、体力好、也不见生病!这可真是太宝贵了!本事再高,没两天累死了,有什么用?
祝缨问了王云鹤好,又说他“清减”了。
王云鹤道:“年轻真好啊!”
“诶?”
王云鹤道:“不与你说闲话啦,说正事。”
“是。”
“瑛族、阿苏家,可靠么?”
祝缨道:“现在是可靠的。几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么?知府一令,数家土司云集。”
王云鹤道:“是我问错了。现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吗?”
祝缨道:“有、好几个,她的父亲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会有人因此有些异议。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是阿苏家第一个向朝廷表示归顺之意呢?”
“用得着。”
“是。朝廷对他们,也不过羁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满意了。”
王云鹤问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祝缨道:“形势所迫。”
她给王云鹤讲了自己的观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区是非常难的:“不通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但是没有官道,没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员往来、辎重运输。语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难懂,各族又各有其语言。”
王云鹤又问道:“一旦敕封,羁縻也算是朝廷官员了,若她以此为根基,扩张势力、一统獠人。恐怕会是朝廷的大患!亲民官一旦鱼肉百姓,编户齐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缨道:“下官倒不觉得她能做大,更不觉得有任何一部能够坐大。山将人群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人与人之间能够联系的距离变短,一个洞主可以控制的范围受此限制也就不会特别的大。似之前那等数部并反的事儿,也不是哪一个‘獠人之王’一声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声令下给招来的。
他们没有文字。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维系太大的疆界的。话传不过三个人,必定走样。什么样的政令能执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别敕封各家、各族,羁縻州县来得更现实,也比降服一个什么蛮夷之王更方便。”
这些都是她通过调查、观察、思索得出的结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让阿苏家马上就弄个户口、田亩,再交个税什么的。连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缴什么税啊?她之前还想着,按户,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这心思就越淡。干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产”的人的,都要百姓供养,山地物产尤其是粮食产量低,很难养活太多的吃白饭的人。
人!大量的识字、通晓政令的人去普查,连普通的县城都缺乏这样的人,她得拿县学生当牲口使呢。进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县也立一点识字碑,指望有天赋的偏僻乡民靠识字碑多认几个字更现实一点。
王云鹤认真地倾听,祝缨的这些思考令他高兴。
王云鹤又问道:“怎么?一个苏鸣鸾还不够?你又瞧上谁了?”
祝缨笑道:“还没摸着人呢,不过……”她小心地试探,“只要再给点时间,下官还能再摸几个人过来。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让下官留任三年?”
王云鹤不置可否:“这就开始想下一个了?”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福禄县的情况,听祝缨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种了宿麦,又说思城县也种了不少,情况都不错,于是又问了思城县。祝缨也一一答了。
王云鹤道:“唔,不错,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见,也就在这两日了。不要乱跑。”
“是。”
祝缨从政事堂里辞出来,舒了口气,她没看出来王云鹤对她有什么不满,也没从王云鹤的举止中看出自己有什么危机,看来皇帝对自己也没什么不满,且皇帝现在心情还没有很坏。
蓝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蓝有志道了声辛苦。蓝有志道:“这几天王相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好。”
祝缨道:“看得出来?”
“不是靠看的,靠闻的,”蓝有志神神秘秘地说,“味儿不对还是能觉出来的。”
两人离了政事堂,再往宫门走,不远处见一行人匆匆地捧着一个匣子往宫城方向走去。蓝有志道:“嚯,又有一个祥瑞,咱们躲着点儿。”
“详瑞?”
“嗯,房梁上长出来的灵芝。跟灵芝一块儿报来的,还有一个‘人瑞’,说是活了一百多岁了,大人路上没遇着吗?他们快到了。哦,之前还有什么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头写着尧舜之君。”
祝缨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鸡,将一句玩笑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时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说。
出了皇城,项乐还在外面牵着马等着,有认出马来的人向项乐打听,项乐的官话说得仍有口音,他听得懂别人的官话,有些人听不懂他的。一个人正在对他说:“我问你不用答,点头摇头就行了!”
项乐点点头。
那人问:“是祝缨祝大人的马?”
项乐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是跟他来的?他在里面吗?”
“老左!”祝缨扬声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头:“小祝?!大人……”
祝缨大步走了过来:“就是小祝,听你再加后面两个字,你加得生硬,我听得也不顺耳。”
“那可不行,”左丞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边走边说?”
左丞点点头,与她并行:“还没安顿下来吧?我明天到府上拜会,还是在老地方吗?”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会他,他……还好么?”
左丞苦笑:“比郑大人好。”
“郑大人自己有数的。”
左丞道:“快别提了,他,就在今早,罢职了。”
“啊?为什么?”
左丞凑近了她,耳语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还是与东宫有关的。陛下发现,太子在太后的葬礼期间居丧不谨,隐约听说是太子妃还是什么人犯的错,最后郑大人顶的缸。唉……”
祝缨道:“那他现在……”
“在家吧。你没有面圣之前,先不要见他为好。唉……”
祝缨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你可别喝了。”
两人苦笑两声,各自回家。
项乐一向是安静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却忍不住扭头看那宏伟壮丽的皇城。祝缨也站住了,与他一同回头看去。项乐忙收敛了心神,说:“小人失态了。”
祝缨道:“想看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我头回过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墙是真高啊!”
项乐笑笑:“天上宫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风采……”
“帝王将相,皆是凡人。”祝缨说。
项乐有点警惕地四下张望,祝缨被逗笑了,轻快地说:“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项乐道:“因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里面的人说这样的话。”
祝缨道:“告诉你一件事儿——蓝德也在里面。”
看到项乐哑口无言的样子,祝缨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