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姐的案子审得并不顺利。
主审官应该是祝缨,但是还有一个对案子极有兴趣的冷云。他说自己不会干预祝缨审案,却又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案边直勾勾地盯着堂上。他的身后有幕僚有长随,亏得没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上来。
他一来,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看。
祝缨一切如常,堂上福禄县的差役们不免紧张,列队都比平常参差了几分。
然后是当事人。
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是福禄县人,黄十二郎还有几个人知道他,李福姐干脆是默默无闻。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听的人是冲“审案子”才来跑过来看热闹的。
近来思城县发生的一些事情也通过官吏家属、行商小贩之类隐约传过来了一些,这种以贫告富还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实是百姓最爱看的桥段。他们都带着一颗紧张的心,也对结果有着深深的期待。
而同来围观的乡绅们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闭口不言。其余有不少是县学生的家长,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点,也仅限于“清查隐田隐户”之类工作,更受重视一点的比如顾同干的是“收集诉状”。“仿官样”这样的活计是不会交给这些学生干的,却是最能惊动上面的罪名。
乡绅们多多少少有些赋税上的猫腻,祝缨一年一年地跟他们斗智斗勇,就是让他们多吐出来一点。乡绅们呢,也知道这事儿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数上缴。可谓左右摇摆。听说下了这样的狠手,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开始,祝缨命带原告被告上场,围观者一看双方的样子,或发出惊讶的呼声,或在心中恻然。
黄十二郎,一个胖财主,经过一个月的牢狱,肚子小了一圈儿,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显大了一点,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让黄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县绝对能让人惊掉眼珠子。
反观李福姐这边,他们一家是原告,虽然也安置在县衙里,身上也没穿囚服,还穿着布衣。衣服都是旧的、带补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着像样一点,从老到小精神比黄十二郎要好多了。
两边一打照面,李大就上来要打黄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为祝缨带路查了黄十二郎的家,觉得这件案子是赢定了,不像是偶尔有的县衙的官吏,开始装成好人样将他的实话掏完了就翻脸不认人还要打他。黄家都被抄了,还能有什么?!他要不抓住这次机会,官司就赢不了,全家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戏!
围观的百姓有紧张的,也有叫好的,热热闹闹仿佛赛神会。
祝缨将惊堂木一拍,童立赶紧指挥着衙役将双方分开。李大被两人架着还抻着腿要踹黄十二郎,黄十二郎在牢进里关了一个月,从愤怒、焦虑到恐惧、挣扎,如今终于可以有说话的机会了。他也大声叫:“冤枉!”
人是被冷云下令关的,冷云轻蔑地哼了一声。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衙役维持完了秩序,祝缨命原告陈述。
原告还是李福姐主讲,她起初讲得还算有条理,但是气氛到了,也是眼见着有希望了、围观的人很多,情绪就越来越激动。她说两句案情,就要骂五句黄十二郎,从“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儿子”骂到“祖上缺德、活该绝后”之类。
两县地域相近,方言口音虽有些差别,互相勉强能听得懂,百姓们听她骂也觉得过瘾,心情从案情也变成了骂街。案情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好些人都开始忘了。
祝缨不得不打断她,说:“说案子!”
黄十二郎开始是喊冤的,但是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婢妾骂他不是男人,总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开始骂:“贱-人,我何尝亏待你?给你吃给你穿,你这等不安分……”
“没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连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见女儿被这男人当堂羞辱,也跟着上来帮腔相骂。乡下老妇骂人,忌讳又少一些,黄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贱,李家是不知足要讹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击毙命:“不知哪里来的婊-子养的阉货!”
双方顿时不讲案子变成了人身攻击,说着一堆少儿不宜的话。围观者听了一阵的叫好。公审变成唱大戏。
冷云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些话,因当地方言描述某些词汇时用词与京城标准官话有很大的区别,完全可以当黑话来用了。
祝缨将长案敲得啪啪作响,衙役们一通乱棍才将秩序重新维持起来。
双方都吃了点小苦头,不再骂,李福姐继续说案情,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讥讽黄十二郎:“再好的地,种子瘪子也没用。”之类。她可谓深懂黄十二郎之心,专踩黄十二郎的痛脚。黄十二郎在一旁以绵密的“贱人”给她伴奏。
好容易她说完了,祝缨再让黄十二郎陈述。
黄十二郎说的也还是那一套,他是有契书证据的,福禄县拿不到证据不能说就没有证据,要不就交到思城县来审。
李大听了就想笑,对黄十二郎说话总以“呸”字开头,才“呸”出一个字,祝缨一个眼风扫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给制止了。
祝缨又问李福姐有没有证据,李福姐当然是没有证据的,不过她会扯。说:“大人莫在信他,思城县衙门里上下都叫他喂饱了,谁不向着他?他干的事还少么?宅子里的三娘家里欠他一石租子两年就滚成了十石,最后把三娘抵债!还有村东的孙四,灌田时他将渠堵了叫水只流往他家,孙四悄悄扒了渠,他说孙四偷他的水,将人也打死了……”
祝缨一拍惊堂木,道:“说眼前!”
这一件是真的没有的,李福姐跟黄十二郎过了好几年了。黄十二郎说的是:“是想要讹我的钱补贴她娘家,我给了,她家犹嫌不足,就要讹我!否则这几年,儿子都生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听的人都议论纷纷:“这媳妇儿贴娘家也是有的,妾么,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纹丝不动:“呸!你儿子不是你老婆生的么?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么干系?”
哎,就是不认。
“你这妇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纵不认我,怎么连儿子也不认了?”
两人越说越离谱,一些看的人从义愤变成“过瘾”。冷云说是要看祝缨审案,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难道?这狗东西犯禁违法是实,却没有对不起这妇人?他都肯认儿子是这妇人生的了……”
他看这李福姐一家穷的穷、干的干,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么好看,再看黄十二郎,虽不英俊,却是个白胖子,带点养尊处优的气质,更像是“自己人”。
祝缨叹了口气:“大人,李福姐没证据,咱们却是有的。”
“诶?有这个的吗?”
祝缨道:“这就拿出来。”
两人耳语一阵,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难受,以他对祝缨的观感,祝缨绝对会有后招。可是整个案子他一点参与都没有,这结果还得跟他有点关系——失察。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祝缨对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结。”
她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来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宁愿去核黄十二郎和思城县的账目也不想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脸。项乐捧着簿子走了过来。
祝缨道:“念。”
项乐翻开折角的一页,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给某吏钱若干、金镯子一个,里正某人,钱若干、酒一坛、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写身价钱若干。”
祝缨抽出一根签子来,正正地摆在桌面上。
黄十二郎一听,脸色大变!旋即大声说:“大人,这不证明小人立契给钱了么?”
李大听了,大骂:“呸!你家的狗腿子拿着我们的手按的手印!不然你给他们钱干嘛?”
黄十二郎叩头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给谢媒钱总不犯法的。”
冷云问祝缨:“怎么说?”
祝缨对项乐道:“念。”
项乐倒了一下手,抽出另一张纸来,念道:“黄十二郎子某,某年某月某日出生。”
别人还没听出来,一旁的女典狱们先听明白了,定契的日子和孩子的岁数合不上!是先抢的人,后生的孩子,契书是最后补的。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放在另一根签子旁边。一旁旁观的乡绅看了,对黄十二郎由同情转为轻视,他们以为自己看懂了:县令大人要治黄十二郎,还是因为黄十二郎的这个破态度。他不老实!等着挨打吧。
黄十二郎还要挣扎:“原是仆人,生了孩子再补。”
祝缨说:“带上来。”
大管事杀了,还有二管事,县衙里经手的官吏还在,祝缨已在冷云的命令下接管了思城县,这些也就到了她的手里,童波将人押了上来,两下对质。二管事和文吏还没来得及挨打,到了一见黄十二郎身着囚服,二管事想哭诉的心顿时熄了,老老实实地说:“是因大官人……”
他抬手“啪”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是因黄十二家造孽太多没儿子,那天强占了李娘子,他原本不在意的,后来听说有了身子才说要留下来。等生了儿子,说,大娘子也不能生儿子,另两个姨娘也不能生,只有她能生,就是命里要为他生儿子的,不能再放了她走。李家要人,他就命大管事去县衙买通了路子,立了假契。衙里盖了印,假也是真的了。”
文吏也只管磕头:“小人失察,他们说给了李家钱,小人以为以黄家之富不至于昧这点钱,又有证人,就给立了。”
契书上的证人里正叩头道:“小人冤枉啊!看黄大官……”他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黄十二家这么有钱,李娘子儿子都养下了,日后儿子就是财主,怎么能不愿意呢?就给当证人。”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三根签子并排摆了,才说:“你们也不是好人。如果连官府的文书都不可信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文书是可信的?嗯?”
冷云看舒服了,道:“跟他们啰嗦什么,趁早判了这个!”
至此,围观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黄十二郎是真的干了强抢民女的事儿,这事儿可够恶心的了。林翁在一片议论声中,将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十二郎还要争吵,祝缨先提起一根签子,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下来,黄十二郎又羞又怒又惊,再也狡辩不出来,只有一句:“怎么能这么对我?”
祝缨又命把里正、二管事“二十板子”,思城县那个文吏“四十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