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杀性

丁校尉在福禄县的地盘上,也不怵“老上司”,虽不至于翻脸,但思及自己也是一县的校尉了,刚才好心说要帮忙还要被常校尉阴阳怪气,也就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气氛一时有些僵。

常校尉身后闪出一个机灵的亲兵,笑嘻嘻地对丁校尉说:“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说旁的呀?”

话是在理的,就是怕当官儿的斗气。常校尉已是失职,是必得抓紧拿人的。就怕这地方官不做人,福禄县的习惯是——只要我不承认不上报,我这里就没有凶案发生,我这里就还是太平福地。

他们真怕祝缨也是这样的人。

丁校尉道:“县里的命案,归大人管的。”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又说:“校尉,这群流人是什么来历?”

亲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儿。”

祝缨道:“杀人越货不判死刑?”

亲兵道:“您老是个明白人,只要有钱,买命还是行的。”无非是把死刑判个流放三千里的,差别不是特别的大。譬如把个谋杀变成个误杀,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类,头目是张三,必死,就将喽啰李四写成匪首,张三写成喽啰,除了二人的名字换一换,其实事迹统统不变。李四判死刑,张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细,就将这样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实地查一查,也会批准了地方的判决。而大理寺不可能将每一桩案子都实地复核。

亲兵笑道:“是他们自己吹嘘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呢,毛六倒不是这样的,他是跟着械斗。”

又是械斗群架。

毕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胆气还是没有祝缨壮的,他低声对祝缨道:“祝大人,还是先将犯人拿了,再理会这些吧。不然,他们又要接着祸害百姓了。”

祝缨对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踪这个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饰着咳嗽两声,心道:你等着,拿到了人犯咱们再理论!哼!拿人犯还得看我们的!

他说:“好,请!”

——————————

祝缨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拿出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里,对丁校尉道:“校尉,派个人送到县衙,给关丞。”

丁校尉道:“好!”

一个士卒拿了小竹筒,从村里又找了头驴,一骑绝尘去找关丞了。

这一边,常校尉问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缨道:“跟我来吧。”

她走在前面,赵苏、小吴等人跟在她后面,常、丁还在更后,常校尉骑马,祝缨要遁迹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渐渐不耐烦道:“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既然知道方向了,只管一路遇到村子就问,没有就去下一个,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会漏过经过的村子的。”

小吴心道:还不是因为你没看好犯人?我们县的犯人就老老实实的!

祝缨看了常校尉一眼,没说话,常校尉被她这平平无奇的一眼看得一阵不舒服,更讨厌这个嘴上无毛的狗屁县令了。

好在驴蹄印还比较明显,这头驴不是肉驴,它打了掌,右后蹄上有个豁口,只要看准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经收割完的稻田,也有还没收割的。祝缨道:“留神,别踩着了庄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却有故意去踩倒几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阵皱眉。丁校尉的军纪未必有多么的好,但是跟福禄县总有点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过时也会手贱、脚贱作践一点,看着常校尉的兵这么干他就不高兴了。

他大声地咳嗽,引来众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几个踩进稻田里的兵。将常校尉气得抽了这几人几鞭子才罢。

走了小半天,驴蹄印进了一个村子,祝缨等人入村。村子里的青壮也去收稻子了,只有老弱病残在,看在这一大队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村子里有个老农,是祝缨曾请进县城里种庄稼的,现在虽没再用他,仍是记得这个人。老农被兵吓着的,见到祝缨到来也不害怕了,乐呵呵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缨问道:“你怎么在村里不去田里呀?”

“老喽!回来拿个饭。”

祝缨问道:“村里有外人来了。”

“大人怎么知道的?”

“骑驴来的?”

老农眼睛左右瞄着,低头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饭哩!”

祝缨问道:“驴怎么了?”

老农仰起脸,无奈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呢,他说了,杀鸡、做好米饭,给他吃个饱,再装两篮酒肉,驴就送我了。”

小吴倒抽了一口凉气,祝缨道:“他在哪里?”

老农小心地问:“大人,怎么了?”他又看看这些官军,“那不是个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烦地说,“人在哪里?带路!”

老农慌得要命,赶紧在前面引路。祝缨道:“不要惊动村里人!”

哪能不惊动呢?一则常校尉急着抓人,他恨极了王大虎等人,动静就大,二则村童里顽皮的也不少,笑着、拍着手,呼朋唤友“看官军骑大马来了”!

祝缨道:“不好!快!”

老农一路小跑,还是慢了一步,他家门前的土场上,那个许诺要给他驴子的壮汉正左手按着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围观的孩子们都吓呆了,有小童开始尖叫。祝缨道:“噤声!家里大人呢?把孩子带走!”

丁校尉就不客气了,一巴掌一个,拣叫得最大声的孩子一人后脑勺抡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来把你抓了吃了!”

祝缨:……

赵苏:……

丁校尉还没觉得,他说这话实在是顺口。

祝缨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账。扬声问王大虎:“你在河西杀人了吗?”

王大虎没有将一个小白脸放在眼里,嘿嘿一笑:“该问杀了几个。”

“几个?”

王大虎道:“好儿子,真乖!叫你问什么就问什么!你爹我告诉你!连你叔叔一起干的,我们没数!哈哈哈哈!”

丁校尉脸上一黑,决定动手,再看祝缨,那不能叫她一个文诌的县令看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摆手,左右各上两个士卒,将祝缨挡了个严严实实。

常校尉轻蔑地往这场闹剧里投了一眼,道:“围!”他的手下比丁校尉的手下更精干一些,都是健卒,行动间却更显彪悍。他们中先出八人抽刀对着王大虎,又有八人张弓搭箭,从持刀八人的空隙里瞄将王大虎。

常校尉喝道:“王大虎,还不束手就擒!”

王大虎嘿嘿一笑,挟持着老妇往后退,背抵在土墙上:“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柴刀贴着皮肤,老妇人也不敢动,小声地说:“这位官人,看我为你做饭份上……”

王大虎不与她废话,将柴刀又压紧了一点,老妇人吓得再也不敢说话。

祝缨轻叹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闪到一所房子的后面,常校尉余光瞥到了,心中又是轻蔑一声。

赵苏等人也跟着退,赵苏低声道:“义父,就由着他们这样?我怕他不管这老妇人的性命,乱箭齐发,贼人死了,老妇人死活自是无人管的。”

祝缨抬手摘下了笔袋交给他,赵苏道:“义父?”

祝缨又陆续摘下了身上的一些挂件,将一柄尺长短刀抽出衔在口中,提起长刀,不等赵苏再说话,已轻盈地绕过这座房子。

她绕了一个大圈儿,绕到老农房子后面,纵身一跃跳上房顶,草房的顶不像瓦房,走起来更要小心,还要防着把房子给踩塌了。她从房顶轻轻地跃到了矮墙上,她双膝微弯,稳稳地站在了墙头上。

王大虎忽然觉得对面士卒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

他有点得意,仍是不对劲!这是一种直觉,刀头舔血的直觉,这种直觉救过他许多次。

未及细想,他挟持老妇往一旁移动,无论如何,先移开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狭长的刀狠狠地划过他持刀的右腕,快、准、狠,堪堪划断他的手筋!

王大虎吃痛,一声长嚎!猛地回头,看到祝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祝缨眼睛看着常校尉,又一刀劈在了王大虎的背上,创可见骨。

王大虎反射性地一抖左臂,老妇人呼吸顺畅了一点,扒着他的左臂便要往外跑!

王大虎察觉到了,他转过脸来左手一伸,重又准确地攫住了老妇人的脖子。他的脸对着常校尉等人,笑得十分狰狞。

祝缨从矮墙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向王大虎的发髻,用力一拽的同时跃下了墙头。她顺手将长刀插到地上,取手中短刀架在了王大虎的颈中!

“放人。”她说。

王大虎左手发力,老妇人开始翻白眼,喉头作响,对面一阵惊呼。

祝缨手中的短刀自王大虎的颈中划过,自左而右,深深的一道,切开了他的喉管,像在他的脖子上又开了一张嘴。

起初,血流得不如预期得多,因为没有伤到左边的动脉,直到收刀时切破了右侧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祝缨提着他的发髻,像是给一只鸡在放血,她的眼睛还在看着常校尉。

从站到矮墙上到王大虎的身躯重重坠地,不过数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