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赵顼坐在黑暗幽深的宫宇深处,孤灯如豆,照亮了他面前小小一片空间,反而令整座大殿显得更加空旷与孤寂。
脚步声响起,宫中内侍匆匆赶来,双手将边境急报奉上。
赵顼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他双手颤抖着,拆开信报,扫了两眼,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永乐城失陷,鄜延三万大军尽墨,民伕十数万人遇难……”
一战死难二十余万人……
赵顼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真的是他这个自诩英明神武,心心念念要与唐宗宋祖比肩的皇帝治下发生的惨剧吗?
等一下,永乐城……永乐城是什么地方?
赵顼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抽离,他既像是一个亲历者,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能看见自己绕床苦郁,彻夜不眠。
他也能看见自己早朝时与宰执们说起永乐之殇,竟尔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赵顼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同情——他知道自己是骄傲的,此刻却又不得不俯首承认自己的平庸……
赵顼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只是那梦给人的感觉太清晰太压抑,梦中勤政殿中那化不开的夜色,也与眼前一样……一模一样。
“这只是一个梦……”
赵顼平复心情,随意翻开自己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奏章。
忽然他一眼瞥见“永乐城”三个字,连忙将那奏章拿来,细细读过,才发现这座城根本没有兴建。只是有大臣上书建言修建而已。
赵顼看那奏章末尾署的名字——“徐禧”。
他这是梦见了未来之事吗?
赵顼揉揉眼睛,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徐禧此人的奏章与履历,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可能任用此人的……
一城失陷,二十万人殒身……大宋再也无力与西夏一战。
这可怕的前景令赵顼即便醒着,背后也生出一身冷汗。
他赶紧丢开奏章,回到自己的寝殿,阖上眼睛。
但是他心情激荡,过了好久,才渐渐入睡——
赵顼猛地睁开眼惊醒,随即坐起身,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安睡。
他梦见自己因永乐城之败而郁郁寡欢,无端耗损了自己的健康,三十多岁就早早过世,临终时将皇位传给自己的皇六子赵佣,那赵佣,是个不到十岁的幼儿。
这会是真的吗?
寝殿中的内侍匆匆赶来,要为赵顼更衣。赵顼的耐心有限,只待对方为自己套上袜子,就随意披上一件外袍,匆匆起身,鞋子都未穿。小太监大惊失色,但又不敢声张,只能抱上赵顼的帽子、鞋子与腰带,急急忙忙地跟在官家身后。
赵顼的目的地是保慈宫。
按照他梦中所见,自己三十多岁过世,传位给年幼的皇儿,必然指向一个结果: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
这时天还未亮。保慈宫跟前的宫人正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赵顼直入保慈宫时她们才惊醒,刚要做声,就被赵顼身后的小太监阻住——
“嘘——官家来探视太后……别作声。”
赵顼鞋都未穿,轻手轻脚地靠近生母高太后就寝的卧榻旁。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此是做什么,但鬼使神差地,他就是到了这里。
只见高大的卧榻前悬挂着的珠帘轻轻一动。高太后在帘内轻轻地叹息一声。
“哀家做了个梦——”
赵顼没有出声,但是他的一颗心早已悬起。
“……王安石误国,如果哀家真的垂帘听政,哀家要尽废新法。”
这话,既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许愿。
但赵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凉水中。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但是面对要将自己数年来的心血尽数毁去,要将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大宋再扭回原来的老路……
多么残忍的母亲啊!
但是,高太后性情如此,知母莫若子,赵顼心里清楚,若真有那一日,高太后,做得出来,一定做得出来……
赵顼想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从今日起,他要避免一切失败——
魂不守舍之间,天子撞到了急急忙忙赶来的太后宫人。
“万岁——”
宫人们的声音惊动了帐中的高太后。她刚刚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一时还未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早朝时,所有的大臣都发觉了天子赵顼的神情异样。
他即便坐在御座上,也有些心不在焉。但若说他完全心不在焉吧,这位天子又将深邃的眼光逐一扫过朝堂上的宰执重臣们,令每个人都心下惴惴。
不会是昨夜西北又有什么紧急军情送到吧?!——群臣纷纷猜测。
谁知正在这时,战报送到了。
赵顼铁青着脸,从内侍手中接过战报,展开。
群臣们眼看着天子眉心舒展,流露出笑意,一颗心便也渐渐放下。
看过战报,赵顼肃容抬头,但殿上每个人都看出了官家的兴奋——他眼中有光,拿着战报的手微微颤抖。
“念——”
赵顼简短下令,自有内侍代劳,将战报上的内容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