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可以在感冒发烧的时候吃冰棍,”蒋女士挪开书,语气平淡:“来一根吗?”
“……不用了。”后者完全没觉得高兴。
父亲从记事起就不存在,母亲又一向是副冷淡面孔。
反而是会生气会揍人,会催他练功教他读书的舅舅更来得生动。
蒋麓深呼吸一口气,想跟苏沉说声谢谢,嘴巴都张开了说不出来。
好像几个音节天生发不出来一样。
他没法像这个家伙一样哭笑闹着表达感情,他做不到。
还好有个助理姐姐能抱着哄几句,不然就得留他一个人盯着他哭了。
护士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有点看不过去。
“你倒是说声谢谢人家啊。”
蒋麓如蒙大赦:“谢谢谢谢。”
苏沉光是擦脸就废了好几张纸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较真地看着他。
“你疼吗。”
“不疼。”
“伤口多不多啊?”
“没。”
“你打针了吗?”
“昂。”
护士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在关心你。”
“我知道,”蒋麓艰难道:“谢谢啊。”
“……”
算了,教不动了,让他爸妈教去吧。
护士叹口气,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对了,我舅呢?”
“他刚才在医院,确认你们两没大问题以后回剧组骂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这回剧组得腥风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换好些个人,把腹诽按下不表,笑着安抚道:“老天保佑,你们两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伤风血清,这段时间都不能吃辣的,饮食清淡小心着凉,之后我来负责给你换药。”
蒋麓点点头,倒回床上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只说休息两三天,没想到后面会延长到一个星期。
苏沉连着几天没戏,闷头睡了两天就睡不动了,又留到组里去看其他人拍戏。
这次再去,之前面熟的道具组几个叔叔都消失了,气氛也变得更严肃一些。
卜老爷子跟蒋麓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太多关心的话,看见苏沉说了声你来啦,再无他话。
但苏沉就是能从短短几个字里感觉到很多。
他早已觉得,剧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样,与自己有说不出的羁绊和感情。
他很喜欢这样。
谲蛇窟里住着一位蛇骨婆婆,传说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了错才被赶到这来。
她被当地髓族的族长收留,跟着学会识百草医邪病,渐渐为众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来临。
她一夜间被众蛇视为同族生命,后来被窝一掀开都随时有细小青蛇追寻而来,被当地人视为天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旁人恐惧厌弃,当作不祥之人远远躲开。
重光夜的赐福,对她来说等同诅咒。
命运的几起几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渐渐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谲蛇窟内。
而元锦只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祸首吗?”
若不是他父亲那夜贪杯醉酒,掷壶破了贵妃的面,她又怎会被迁怒?
老婆婆癫狂大笑,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无妨,无妨!”
万风集的关系打通,让他们拥有了财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护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规避任何形式的下药毒杀,深夜里有刺客钻开窗户纸风意欲迷烟相困,刚抹开一点小缝,就有银环蛇冷不丁钻出来,张嘴就是一口。
还有比蛇更警觉聪慧的守卫吗?
姬龄虽然不太敢和它们接触,但也终于敢放心睡个好觉,渐渐在卧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觅宝揽才,队伍关系都不断壮大。
眼看着日子变得顺风顺水,洪党的铁骑追杀而来,在夜市里当众斩杀了扮作菜贩的十二皇子。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锦被按在瓜筐里,连呼吸都一瞬消失。
这幕戏需要拍得凄厉血腥,前一秒欢声笑语不断的夜市,下一秒变成人头滚地的屠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没想到却要亲眼看见手足咽气。
……十二哥曾经还和他放过风筝。
屏幕外,观众看到的是导演和剪辑组的精细安排。
但其实在拍摄时,近远景的切换需要被反复设计。
元锦躲在瓜筐里,在菱纹缝隙里只露一双眼睛,要怎样才能拍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
副导演试着把摄像机怼到苏沉面前。
“……我看不见外头了,”苏沉蹲在西瓜筐子里,脑袋上还放了几只小瓜,被压得头大:“你放这么近,我只能看见黑洞洞的镜头。”
“那就假装你看得见,”副导演乐呵呵道:“发挥你的想象力!记得不要直视镜头哈!”
等一下!镜头怼脸我连别的都看不见啊!!
余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条,那边发生了什么全被你挡住了!!
卜导在一旁晒着太阳,闲闲点头:“是要这么拍,等会蛇骨婆婆给他盖盖子的时候,记得再往筐上面放几颗白菜。”
“那可够重的,当心压着孩子。”
苏沉哪里还顾得上白菜,眼看着镜头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视野,试图求助:“咱们不能只拍远景吗?”
“近景也得来,还得换好几个角度拍中景,”副导演帮忙洒了把土:“情绪酝酿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苏沉已经炸毛了。
你们讲讲道理!!
这怎么想象!!
他等会会被西瓜压得都没法完整抬头,景棚混乱味道还像是还掺杂了鸡鸭的臊味,强行共情也共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着那边已经在倒数了。
“各部门准备,三——”
苏沉伸手揉脸,临时找了个借口。
我瞎了,对我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追兵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佘婆婆当机立断把他抱进瓜筐里,盖盖时不忘放上两根青瓜白菜。
他的视野猝然转黑,来自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头逼近的一瞬间,苏沉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对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镜头里的机械构造,捂住口鼻去听官兵杀人的混乱动静,再度拥有元锦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是皇子,俺家两口都是卖菜的,官爷您抓错——救命啊!!”
“快跑啊,官爷杀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杀了。
皇宫里仅剩不多的,会为他笑容满面的,同他真心亲近的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里,他看得见。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头都好像涌来发甜的血,又想作呕又想喊叫。
疯了,都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
人头只在躯干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双眼仍然睁着。
元锦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绝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过风筝的哥哥——
“卡!”
几个导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竖大拇指。
“不错不错!是那个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会演!”
老婆婆笑骂一声,把苏沉头顶的西瓜挪开,扶着孩子出来。
“疼不疼啊?怪沉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拍这种戏,不耗体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现在饿的能猛吃两碗饭。
自从月初下过雪之后,大伙儿饭量和气温都成反比。
剧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还没亮,剧组都有工作人员出来除雪除霜,再通过补光营造盛夏的感觉。
冬天天冷,演员说话时会因为口腔温热喷出热气,暴露实际拍摄的季节,让观众脱戏。
所以剧组还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冰块,让大家含过之后再去说台词,保证在寒冷天气里不会哈出白色的气。
天这么冷穿的还少,还得时不时含着碎冰说话,不来点大鱼大□□力根本撑不住。
进组之前,苏沉饮食清淡,喜欢吃芦笋虾仁之类的小菜,油焖蹄髈之类的尝一块子就行。
来剧组三个月了,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盘红烧肉,外加两碗米饭。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够快速充电。
自那场谈话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过为元锦做个什么的念头。
一旦写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都会舍不得烧掉,那样不好。
可直到这场窥看杀戮的戏拍完,苏沉才真正动了这个心思。
他一直留着蒋麓给他的打样发冠,但没有完全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