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头,就见党进光着一双脚丫子,穿一件齐肩的小褂子,咧着怀盘膝坐在榻上,就像一个看瓜棚的老农,冲着他挥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升帐点将,你穿一身盔甲来做什么,坐下,坐下。”
潘美微微一笑,上前来在党进的榻边坐了,问道:“太尉召我来做什么?”
党进叹了口气道:“仲询呐,老党心中有一件大事委决不下,所以要与你商量一番,你小子心眼多,想得细,这事儿,咱俩一起来核计核计。”
党进把赵德昭所言向他复述了一遍,潘美听了沉声道:“若依吴王所言,纵胜,后患无穷。”
党进点点头道:“这个……老党知道。”
潘美有些诧异地看向党进,党进垂下目光,并不与他对视,只是缓缓说道:“千岁虽是皇子监军,但是既不知兵,且性情谦和,素无好武斗勇之志,今突发宏愿,欲抗旨伐汉……”
他语声一顿,又复叹道:“辞驾离京之日,先帝亲送我等出万胜门,三碗壮行酒一饮而尽,先帝一身武艺,龙体强壮,比起俺老党来那身体还要强壮三分,竟尔暴病,世事实难预料,吴王大恸,欲立不世之功以告慰先帝,这个心思也是出于一片至孝……”
他说着,偷偷瞟了潘美一眼,虽然他的官儿比潘美高,而且甚得赵匡胤宠爱。可是军中比文官更讲究派系出身,认真论起来,潘美才是嫡系,他却是杂牌。
他本是晋朝军国重臣杜重威的侍从,杜重威被杀后流落中原,投入军伍,很快凭战功升为周朝的散指挥使,后又累功至铁骑都虞侯,赵匡胤得天下后,他又迁官至本军都校,领钦州刺史,慢慢的才官至中枢。
而潘美与赵匡胤,在赵匡胤未称帝前便交情深厚,而且拥立赵匡胤,他也是参与者之一,是大宋的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这几年战功赫赫,名声更是一时无两,论亲疏讲派系,他老党始终差着一截,如此大事,自然要看看他的心意。
潘美脸色微微一变,抬眼再看党进时,党进神色自若,似乎只是有感而发。
潘美低下头去,脸上阴晴不定。昔日,他是世宗柴荣部将,柴荣在,誓死保之,柴荣死,却效忠于篡位自立的赵匡胤,何也?纵不为天下苍生,但只为自己考虑,要保的也该是一位明主。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起兵杀了赵匡胤,扶保一个不谙世事的七岁幼儿?
赵匡胤若在,为他赴滔蹈火,潘美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然而不管原因如何,赵官家毕竟已经大行了,在赵光义和赵德昭之间,该选择谁?赵光义纵然不堪,但是赵德昭文成武德,哪一方面能够服众?况且赵德昭不是赵匡胤,如今军心,比得了昔日陈桥大军么?
思忖半晌,潘美终于轻轻叹道:“先帝已去,唯留下一座偌大的江山让后人收拾。当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说起来……今上……,唉,转眼间,竟是十多年过去了,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是两鬓苍苍了。”
他含糊地说着,仿佛在缅怀旧事,轻轻一叹,忽尔又向党进道:“天下……初承太平,人心思安……,先帝雄才大略,无人可及,太尉以为今上如何?”
党进略一沉吟,道:“今上治国秉政,除先帝外,恐亦不做第二人想……”
潘美轻轻颔首:“既如此,何虑汉国在今上手中,便不能灭?国丧期间,今上已下严旨,诸军原地驻扎,不得调动一兵一卒,违者已谋逆论。况且,粮草已然停了,只由地方供应每日所需,粮草不断,兵马不行,汉国虽弱,毕竟是一个国家,如何可以轻率发兵?”
他微微一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还有,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是中军都虞候,他与今上交情最厚,太尉若要抗旨发兵,杨将军岂会没有异议?再有河东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郭进,本一地方诸侯,与太尉素无交往,太尉纵肯为完成先帝遗志而抗志,郭进这一路军是定然不肯相随的。
阎彦进那一路也是。呼延赞那一路……或无大碍,孙晏宣和齐延琛那两路军也只在两可之间,这还只是军中诸将,就是太尉本部兵马,一旦知晓此番北伐是抗旨而行,不但无功而且有过,必然军心涣散,莫道汉国易灭,到时候气势汹汹而去,一溃即败的,说不定反是我们。”
潘美冷静下来,仔细而客观地分析着,党进越听越寒,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可……吴王那里怎么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