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英雄。又是人民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什么呢?杨沂中揉了揉眼睛,那八块浮雕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头缠布巾的农人,有拿着书本的学生,有拿着刀棍的武人,也有穿着布衣的平民。唯独不见衣着华贵的帝王将相,不见青史留名的风流人物,连那频出虎狼之词的老师讲学时,也未提起画中有哪个有名有姓。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边的一群学童已经在老师指导下,往碑前献上了一束尚含露水的白菊,随后列队整齐,把手举过头顶敬礼。赵玖他们这群大学生不需要老师一面面浮雕讲解,各自拍照、参观完毕后,也由班长和团支书带头献上了花束,并一道鞠躬致意。而那碑前除了鲜花,也有游人摆上瓜果,奉上灯烛,往来凭吊。
杨沂中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了淮水上随水而去的点点橘灯,尧山上密密麻麻的灵位,还有岳台大祭时那正中居首,却没有名姓的巨大牌位!在这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懂了点什么。
夜色将尽,东方已经泛起了霞光。带队老师再度打起旗帜,领着学生们往城门楼走去。杨沂中也跟着走到那座洁白大理石修建的桥梁前,他望见了三座城门,却没看到卫兵。他正在盘算自己这个状态是否能直接入内时,朱漆的城门豁然洞开,一队身着暗绿短装,高筒黑靴的青年列队而来,步伐齐整,踏地铿锵。为首之人擎着红旗,左右执兵护卫在侧,雄赳赳,气昂昂,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行过玉桥,停在了那根高耸的旗杆前。
一队精兵。杨沂中立刻就做出了判断。体格,队列,还有步伐,气势,单论这几点,这区区十几人展现出的风貌丝毫不逊于御前班直中的精锐。还没等他思考出这一小队精兵是干什么的,宏大的音乐声就不知从何处响起,将杨沂中吓了一跳。红旗展开,似曾相识的五颗金星让他心神一震,而海潮般的哼唱声从身后涌来,拥着红旗,迎着东方的霞光,缓缓向天际升去。
杨沂中身前的几个幼童把手举过了头顶,更多人则只是站直身体,目光紧随着逐渐升高的红旗。当晨风在旗杆顶将这面旗帜完全展开的时候,第一缕阳光也刺透东方的层云,洒在了朱红色的城楼之上。
杨沂中望着那面绣着五颗金星的旗帜,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仪式的意义。他也明白了为何天不亮就有这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他们就是在等待这面红旗随着旭日一同升起!而那奏响的乐声,上至耄耋老人,下到总角孩童,都能跟着唱起,更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这果然是一个不寻常的国度。
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天光大亮,文博实践的学生队伍转出广场,过了一条道路,说要趁着博物馆还没开门去吃点早饭(注3)。
杨沂中着实不明白这路上怎么就变出这么多长轮子的盒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黑有的白,明明没有牛马拉,却跑得比战马快多了。而这路也着实宽阔平整,东京城的道路与之一比,就像乡下赶集的草街。
过了这路后,赵玖和几个同学说要去吃“开封菜”,杨沂中反复看了几遍那红艳艳的店招,怎么看都是“基德肯”三字,店里食客在吃些炸鸡、肉饼、肉卷之类的东西,也有豆浆、油条等稀松平常的早食,与东京菜色毫无相似之处。
反正这里他弄不懂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也不多这一样。杨沂中放弃了深究,随即又看见了一样特异。赵玖他们点餐,既不去柜台,也不唤小二来,只是在一块大方屏幕上戳了几下,找了桌子坐好后,便有人叫号取餐了。杨沂中站在一边吸吸鼻子,居然也觉得有些饿了。
赵玖要了一盒炸鸡,配着什么薯条吃得欢,狼吞虎咽一番后,又美美地灌了几口那棕黑冒泡,唤作“可乐”的饮料,叹道:“还是吮指原味鸡好吃!”
杨沂中再次忍不住把这年轻人和官家对比起来,这吃相和官家实在是别无二致,但家平日喜爱的吃食,似乎没有炸鸡这一样。在八公山和南阳,向来是有啥吃啥,回到东京,先是吃了数月的野兔,后来又开始吃自养的鱼、鸭,鸡倒也是有喂的,只是炸物费油,很少专门做来。只是这东西他明显是爱吃的,菜色也无非是鸡肉腌好,裹些面粉炸熟罢了……
这青年若真的是官家……难道官家为了北伐,连这点饮食上的小奢都弃了?杨沂中长叹了一声,有这样的官家,何愁北伐不成?
吃过早饭,学生们三三两两集合,又过了一次完全见不到马的“马路”,回到了那朱红色的城楼前,此时三扇大门都已经敞开,游人如织,络绎不绝。杨沂中随着众人进了那座城门,这才抬眼看见了内门上的匾额。
故宫博物院。这个名字让杨沂中有些心慌。故宫,哪一朝故宫?果真如那帮学童的老师所言,这国中没有皇帝,宫城也可以这般供人随意出入?可博物院又是何意?而且,方才那一小队精锐,自升旗之后便回转内城消失不见,他们是谁?是哪家的兵士?那红旗既然在宫城前升起,必然意义非凡,红底金星,是哪一国的旗帜?
无数个问号在杨沂中心头盘绕,但是却无人可以解答。赵玖和他的同学们凭身份证刷了安检,过了午门,一路往前,小跑着冲下午门后的斜坡,在太极殿前分散开去,自由活动。
中轴线人流太多了,不是第一次来游览故宫的赵玖直接避开了三大殿,转到西侧文华殿看书画去了。杨沂中跟在赵玖身后进了书画馆,陈列室里灯光柔和,文物们静静躺在展柜里,再次震撼了大宋的御前统制官。
如此多的珍贵书画……颜真卿《竹山堂连句册》,顾恺之《列女仁智图》,周昉的仕女图,还有许多作品他并不知晓作者名姓,但能与颜真卿顾恺之等人同列的自然也不会是庸才劣作。而看展品下的标签,都注有年代,作者,简介。
杨沂中不是所有字形都认识,但“宋”字还是知道的。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展品,还分北宋、南宋……这不由得让他有些恼火,官家分明已经打到中都,收复了连太祖都没能收入囊中的燕云故地,哪里来的什么南宋!等等,官家的故乡,怎么也有秦汉唐宋之史?而这画……他看向作者,心里一抽。
“《芙蓉锦鸡图》,宋徽宗的花鸟。”赵玖盯着这幅画,撇了撇嘴。“画是好画,人真是个烂人。”
一个同学鄙夷地道:“徽钦二帝,人中之耻,谁赞成谁反对?”
“呵,靖康之耻,整个国家脊梁骨都打得稀碎,亲眷被抢被杀被辱,要我早一根绳子吊死了,他们还能在五国城苟活那许多年呢。”赵玖冷笑着道。
“他倒是想过自杀,这不是到了儿不敢嘛。”另一位女同学凉飕飕地接过话来:“他是优秀的书法家和画家,做皇帝,只能说可怜了大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