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 2:有美一人——Narkissos

绍宋 榴弹怕水 8699 字 2022-09-19

她见到那壮汉高高大大的儿子时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这壮汉是想让她当儿媳。宋婉如很温顺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寻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贩夫走卒回头的那种,也没什么字号。十五岁的年纪和他爹一样虎背熊腰,宋婉如须仰着头才能看见。

他搓着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说你再长大长壮些就给俺做浑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净。”

于是宋婉如便问他口中的妹子怎么不见,却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脸,红着眼眶说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抢去送给金人了!”

凄凄复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须啼。

宋婉如安安静静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没有三书六礼,也没有宾客亲友,在她眼里其实更像是把自己卖了,为了一口饭一个住的地儿。洗衣、做饭、缝补,她让那位伯伯觉着值当,甚至在得知她会读书写字的时候还隐隐生出了些许稀罕来。宋婉如很感恩,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就这么过下去也很好,她觉得很踏实。爹娘去世后再也没有过这种踏实感——宋婉如知道他们都是惯杀人的军汉。

她以为自己那无形的卖身契是一辈子,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不过区区一年有余,她便再也没见到人了。

他们的袍泽见到她,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没想到刘大说给他儿子抢的个小娘皮居然这么俊,好口风!”一句未了,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宋婉如没有哭,她只是用他们留下没吃完的米粮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年。建炎三年,这一年她及笄了。

不知是谁在元日放了一挂爆竹,噼里啪啦。她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剁着薪柴,被爆竹声惊得手一抖,登时指间鲜血直流。她吮着指,元日的冷风鞭子似的抽在脸上。

这个开门红痛了些,宋婉如有点后悔。就她一个人,劈这么多柴做什么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举目无相识。

汴京城里又有官家了。据说官家甫一入城便做的好词,只是这词却恰恰是写给甫一入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她认的干姊姊听说这首词的。官家来了东京,城内显而易见得一日日繁华起来。可这繁华和宋婉如没有多大关系。她要穿衣,要果腹,她得先活着。

无依无靠的青春女子想活着能干什么呢?白乐天两句诗概括的精妙,一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二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有什么不好的呢?再差能差过昔日汴京道中饿殍白骨吗?再差能差过被金人外公献去的满城女子吗?与其哪天不知被什么人骗了卖去,不如她卖她自己,卖得个好价钱。

干姊姊也是开封人氏,其父与爹爹曾是衙门中的故识。阖家战战兢兢地活过了靖康,她却在建炎元年官家登基后,被人强行“寻访”成了“浣衣娘”。不知官家是不是被金人吓住没有兴趣的缘故,到了明道宫又被赐给了一位御前班值。元月十五官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见了亲自上街采买的她。

依律,凡伎|女当入官登记。宋婉如是去登记的。

姊姊把词给了宋婉如,神情复杂地问她:“会唱吗?”

当然会。东京城早已经没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颜色的女子了,能品词鉴诗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满手的伤痕老茧,风霜色还没养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给她的竹箫。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城东新开正店酒楼内原本漫不经心的几位文士失神地看过去,其中为首的问她姓名。

姓名啊。不见尸首的刘大父子只知她姓宋家中行一,认的姊姊也早忘了她的名只记着她的姓。宋婉如没有想到,再被人客气地问“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她嘴唇动了动,一个“宋”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易晞。”她说。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但她并没有因此声名鹊起。她不愿意,放不开,她怕见到回京的旧人,响亮亮地愕然叫一声“宋大娘子”。索性她倚靠的正店也并未逼迫——何必逼迫呢?连店家都不知道能开几日。建炎三年,距离靖康之乱才多少时日?金人何时南下?东京会不会再次被围?从前惨绝人寰的境地会不会再次出现?没有人知道,宋婉如见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识规避此事。

避无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节一过,都省劝诫平民妇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离京,然青壮军属非得开封府批文,不得随意离去;枢密院宣告城产业,即日内纳为军管,若有军需,拆屋、征用之属,一律不得违逆,并将城青壮登记在册,以备调用。

宋婉如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以托庇。抡才大典中官家的话早就流传出来了——宋金全面战争。正是非常时期,没有人来注意寥寥登记在册的官伎。可是她也不想草草寻得托庇。能靠谁呢?最终谁知道会不会被辗转卖掉以求口粮或者献媚金人呢?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点看似可以自决的自由而已。

不过可能是离京的妇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当成厨娘,官家的吴夫人领着些许宫女在河堤上给人烧水煮饭。

宋婉如想起几年前金人围城的时候,那位北狩的官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视,还把御膳房为皇上做的饭食赏给士卒们吃。做派都差不离,不过她眼看着这回河流越来越宽,城墙越来越厚,她茫茫然地想,这一次,官家就算要离京,应该也会慢些时日的吧?毕竟听说这位官家也曾打赢过金人的。

不过她没等来金人。十一月的东京官府还扭扭捏捏地说是半开放,城中士民却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热闹起来。接着几年仿佛是做梦似的,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传来,甚至于酒楼内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荆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她也没什么人值得自己去为之担忧安危了。

曾经的官家雅善诗词,如今的官家更雅善诗词;曾经的官家后宫佳丽无数俱被掠去,如今的官家为康王时也粉黛无数,仿佛也皆被金人夺走;曾经的官家姓赵,弃臣民而不顾,如今的官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弃京师两河而南奔;曾经的官家二十年来素有“轻佻”之名,如今的官家也有不少士人抨议“轻佻”。

然而她不知道,为何这位官家有万般相似之处,却能让金人一次次退却失败。正如同她不知道为何命运如此无常,东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过越好,而她的爹爹、娘、长兄、弱弟,乃至于妥协下自择的良人却再也没法见到这越来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沦其中,人心思安,没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奋力做着丰亨豫大的煌煌旧梦。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苦楚,那些噩梦,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梦一样抛之脑后随风而去,就能完全当做没有发生过,泰然地接受所谓越来越好、越来越安乐的生活。

她也几乎都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越发习惯于别人唤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备厚礼,言将大宴宾客,请娘子过府一叙。”

“何娘子,时新花样送来了,这是刚出来的邸报。”

“何娘子,张小官人请三日后依词唱曲助兴,说是席上当有文人填词……此宴规制不小,娘子去一定会扬名。”

她没有去。

张小官人请的伎乐不少,张太尉的筵席一连办了几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贴近那个堂皇靡丽的旧梦。到了第七日,她带着帷帽也远远地观赏了一场许久未在东京城上演的顶级宴会。

宋婉如恍惚想到许久以前,爹爹谈论过的蔡王的奢靡,讲述过的官家的艮岳,还有兄长质问过的万羊之费。只是这一次东京的士民却不像以往“苛刻”地“讥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张太尉和那些帅臣一般是匡时救国的今之卫霍,贪财怎么了?宋朝立国百年来军中糜烂的传言还少吗?宋军能战难道不已经很难得了吗?

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看了一会儿,便淡然地转头和使女说,回吧。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白乐天说得再对不过了。她雇了几个健壮小厮,又买了几个女孩当使女,都是颠沛流离中混混沌沌被卖被骗的可怜人。她的宅院翻修了几回,也越来越门高难进,她活成了正经女子都不屑的、风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谓花魁。昔日爹娘教过的诗书成了她的倚仗,身价见天儿一日日地涨。她穿时新的花样,着贵重的衣料,戴精巧的配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东京恢复了旧热闹,也添了不少新热闹。今日含芳园里有蹴鞠联赛,明日据说那位曾经烧水洗衣的吴贵妃又写了新篇目,后日据说又因为什么白蛇传引得佛道相争。相熟的潘官人请她去五岳观看热闹,看了半日提起苏东坡与琴操的问禅机锋的旧事来。

“‘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复述完传说中琴操的话,摇着扇子微笑问道,“官人是想劝妾身从良吗?”

潘官人一时口干舌燥,盯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某……某可以帮何娘子……”

读书读得多其实也不好啊,她索然无味地想,读得多难免想得多。《天问》问了一百七十余问,她似乎想问的更多。从良如何?不从良又如何?她怎么就变成了“不良”了呢?她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归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开始频繁地想到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怀揣着决绝地凄厉,这个念头如今只能带给她无限的怅惘。她想见爹娘兄弟,却又不敢见,她怕爹娘会责怪她,更怕爹娘会心疼她,她在忌日时对着奠仪总想说一句“儿安莫念”,可她总是出不了声,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哽在心头。

交游的文士公子摇头晃脑地赞叹这眉宇间的怅惘是美人多愁的楚楚风致,宋婉如也不辩驳,也没有兴致辩驳。听说南归的诸赵贵人也常哭得悲咽欲绝,大家不还只是兴致勃勃地琢磨在北有什么腌臜事。她说好听些是个女校书,说难听点是所有人都能动口辱之的下贱人。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些昔日从东京至两河遍野的尸首都是煌煌新梦中注定要忘记的渣滓,唯一的分别也就是一个无言泥销骨,一个人间雪满头。

——不过安慰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弃非议命运。两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梦要忘记的渣滓。

她已经很久不去琢磨这些官家相公了,她只谈风月。有人说呢,权且就当个乐子听一听,没人说呢,她从邸报上看毕也就只当解闷——邸报也是东京的新热闹,不好不看的。二圣南归是个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贩夫都在闹哄哄地议论此事。对面的潘官人家中颇有些门道,滔滔不绝地正说着所谓刑白马以成绍兴的事儿,又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攻灭伪齐宋金议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面上剪瞳含笑,内里却只觉得遥远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话再冠冕震悚有怎么样呢?两位官家好端端这个宫那个寺地养着,不就是被养的被养人的说几句罢了。

潘官人激动地甩着袖子:“官家还说——”

“——二圣是什么东西!”楼下一个声音说道,语气之笃定,仿佛在说什么显而易见的真理,“官家确实是这么说的……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楼上的潘官人惊愕难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说话的那高壮的少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后,注意着潘官人的神色温和问道:“官人认得那人么?”

潘官人盯着那同伴,狠狠摇了摇头。随后又解释说什么官家怨愤原是正常、也显而易见,只是不免让无知幸进之人误会,而且官家对两位太后北国一行颇多隐晦也有不满云云。

宋婉如哑然失笑。对面卖弄的小官人立时闭口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没解释。太可笑了,她觉得太滑稽了,该记的不记,倒是把金银几百锭的清白记挂的紧。只是如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还是世道疯癫了,和都议了,二圣也南归了,像她这般拗着沉在噩梦中不醒的、反反复复地翻看旧伤烂痕的仿佛也几乎没有了。

约摸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疯魔不成活,她还得活着啊。

建炎五年对东京人来说勉勉强强可以说个“今年无战事”,只是几年来难得闲下,咄咄怪事越发多起来。中秋将近,人都说官家与相公们要岳台大祭,甚至于有人说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气节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犹在要信不信的两可之间,却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盘查金人奸细。她透着屏风看着诚惶诚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她却也失色难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祸牵累者多少?系义民亲属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问道,“不会有祸事罢?莫非以此行失节低贱,不许义民亲属操此业么?”

她捡来的这个十岁使女,也曾过着河北小户人家的清贫安乐的日子呐!

宋婉如给不出答案,她只能默然不语。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纪小,磨着磨着要去看热闹。熏香,施粉,挽髻,穿衣,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时一刻也没法子松懈。岳台附近人头涌动,汴京上下几乎倾城而出。数百太学生与武学学子分列各处引导,四处都是兴奋的嗡嗡声,这个说不见祭坛、牌位,那个说官家离得远也瞧不真切。过了一阵烟花爆竹似的一点点动静,又是一众哄笑。

震动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开始。

宋婉如望着兵马一列一列地将金人旧头盔垒起,盔甲、兵刃、旗帜也一个一个堆叠成山,她身旁两河逃难来的使女和小厮忍不住与周围痛哭起来。金人可以战而胜之,金人终于可以战而胜之了。也许其中一个头盔便曾是杀戮父兄的金人遗物,也许其中一个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剥下。宋婉如听见使女带着哭腔问她,娘子,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官家替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

她说不出话,她望见远处岳台上开始起身肃立的君臣显贵,她失神地盯着那个空白大木牌,还有一个又一个写着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开始往前挤,试图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个又一个的木牌送将过去,源源不断的铁流从此处运到远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着木牌上的名字,耳边奇异般的逐渐安静下来,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能听见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复那些木牌名字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张……王……赵……李……刘……宋……

刘……宋……!

宋婉如霍然回头,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两个年轻人。她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觉得有些面熟,更无暇去注意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神情不对满面通红。她匆匆忙忙地扫了两人胸牌上“王中孚”与“吴益”五字,微微一福开口问道:“见过小王舍人,见过小吴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让妾身过到那边去?”

那高大年长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张巨掌虚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识避了避,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依今日规矩,不可以!”话音刚落,那面白俊逸的少年舍人也正色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从后面绕出去,转一圈便是,却不可乱了规矩。”

规矩!规矩!

宋婉如几近咬牙喝问,娘温柔地讲“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圜”的声音陡然至耳。她回头瞥了眼牌位行进队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从袖中将裹着手帕的白玉簪塞入对方手中。她甚至都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么,只是哀声道:“且请两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刚才约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写着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着便要过去了……”

那两位年轻舍人对视一眼,却是直接单手挣脱对方,并将首饰掷给了身后的使女,然后依旧负手而立,严肃拒绝,旁边那少年依旧鹦鹉似的重复了一声。

规矩!规矩!

数年来宋婉如从来都没有如此激动失态过,兄长和哥哥的牌位眼瞅着便要过去,她不过隔着几步之远,却似乎永远触及不至。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那二人却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齐齐背过身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长的还顺便揽着两个执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宋婉如来不及道谢便夺路而走。她匆匆追着那名字一模一样的木牌,一路追一路呼喊。渐渐的她被人堵住了,密密麻麻的木牌被军士们放在一起,周围是尾随追来的士庶忍不住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