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忧惧

绍宋 榴弹怕水 6757 字 2022-09-19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官家都这般说了,你难道非说不合适吗?

至于说什么火烧,什么河北特色,更无人追究。

于是,众人稍作讨论,纷纷附和。

其中,韩世忠走后,武将以李彦仙、王彦、马扩为首,李彦仙性格清冷倨傲、王彦也是傲慢性子,马扩认真朴实,下面的军官自然不好吭声……但是,那些东南来的以备咨询们,第一批早就在河中、临汾一带任职了,眼瞅着太原府的任命就要下来,哪个会不体贴官家?

这个说官家这是赏赐分配,皆敞于目前,是符合古明君之风的。

那个说,这是官家仁念,体贴军士,上下一体,必能直捣黄龙。

还有人说,这是天大的军事创新,将来要在军中推广的……也不知道平素的烧饼夹菜变成夹荤料如何就创新了。

更有甚者,终于有东南熟人忍不住点出了大慧法师,说法师为大军杀猪是修的真佛法,将来要做佛陀的,而官家亲自关心上元节的肉食赏赐,乃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更是引来无数人啧啧称奇,也慌得大慧法师赶紧声明,自己只是帮着接猪血,没有杀生的。

“大慧法师朕也是记得的。”

赵玖听得眉飞色舞,当即就在案板前拊掌以对,根本不管人家大慧法师的解释。“而如此盛事、好事,大慧法师都能杀猪修行,朕又如何不能亲自下厨为军士做火烧?此事当亲力亲为才对……你们有职衔的各自去忙,朕今日就留下来帮大慧法师烧锅贴饼子!”

炊事营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锅中滚水咕嘟不停。

这倒不是说这些人这时候不好打自己的嘴,也不是说没人敢劝,而是说,这位似乎毫不知趣的官家,果真不懂一些凡俗道理吗?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官家既要做什么轻佻混账之事,谁人能拦?

最后,一番折腾之后,李彦仙、马扩、王彦、范宗尹这些军中高阶臣子俱被撵了出去,之前几位出言盛赞赵官家的以备咨询们则和赵官家一起留下,稀里糊涂地烧起了锅……可即便如此,也不敢让这些东南名士们烧油锅的,只能让他们烧汤锅。

也不知道今晚上回去,这些人在笔记里又要如何编排赵官家虚伪生事了。

不过,抛开这些烦扰,赵官家的火烧到底是起了一些奇效……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多少军官士卒从炊事营正门后门探头偷看,隔着几百步,也不知道这些人看了个啥,但反正都说自己看清楚了。

这个说亲眼看见是官家亲手贴的饼子,那个说亲眼看见是官家亲手剁得肉馅,还有人说亲眼看到赵官家系了个布在腰间遮油污,在那里亲手划开饼子塞馅料……似乎不顾赵官家只是帮忙烧锅!

待到下午时分,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尚未开饭呢,太原城内外,几十里的各种营地之内,便已经轰然传开,都说赵官家与一位大法师联手发明一种火烧,要大飨全军,那火烧味道极好,简直跟天上龙肉一般!

“也没开饭,那里就知道味道好极了?还跟龙肉一般……谁吃过龙肉?我只知道马肉太粗!不如驴肉妥当,更不如狗肉滑嫩!”

太原城南门外,主力军营正北,道旁一处供给热水的草棚内,王彦听得这些讯息,简直气急败坏。“再说了,几十里的大营,几十万的军士、民夫,光炊事营就一百三十七个,当官家如那《西游降魔杂记》里的齐天大圣一般,有分身术吗?官家烧的那几锅,怕是连班直都不够分。”

棚中只有区区四人,也就是包括刚刚写完字回来的韩世忠在内,李彦仙、马扩、王彦四位帅臣而已,闲杂人等,连统制官与亲校都不许靠近,此时闻得王彦言语,其余三人却只是在棚中枯坐不语。

半晌,还是王彦忍耐不足,直接咬牙点出:“官家这般躲着咱们,是怕咱们请战的意思?”

“还能是如何?”韩世忠摸着手腕,失笑相对。

“这不是畏战吗?”王彦忽然气急。

“自然是畏战。”李彦仙平静以对。“但此畏不是畏敌,而是畏己不足……因为一旦向东而去,十之八九要即刻决战,此次北伐也要彻底分明了……此时想稳妥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不错,若说官家害怕敌军强盛,那便是个笑话。”韩良臣依然泰然。“自淮上时,官家便不曾畏难、畏敌,这时候只是求稳,应该是想等岳飞的大军推上来,金军士气难续,再合全军动手。”

“可这事能躲得掉吗?”王彦依然有些生气。“此时出井陉向东,女真人尚未摆脱太原、大名陷落的恐慌,为求生路,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届时一战可胜,咱们战后还能有余裕横扫国家旧地,说不得还能在大军撤回后,存下足够军粮,留下一支三五万的精锐直抵燕京……可若是拖延求稳,非要等岳飞那厮过来,便是胜了,届时后勤不足,也不知道能攻几个城略几个地?”

众人纷纷颔首。

且说,王彦与岳飞的私怨难了,天王老子和官家一起都调解不了,此事人尽皆知,不愿等下去也属寻常……实际上,莫说王彦不愿意等岳飞一起合战,便是韩世忠、李彦仙又如何愿意等?甚至北上大同处置蒙古人的吴玠,此时在东南隆德府的曲端,还有王德、郦琼、王胜,以至于河东这边小二十万大军,哪个愿意等岳飞?

也就是马扩,此时在战事上无欲无求,但周围气氛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得罪同僚。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抛开门户和私怨,王彦说得也是有道理的。

岳飞主力毕竟在大名府,而且全是步兵大队,面对着金军十几万主力,他们不可能脱离防护大举进发的,那是浪送,所以,只能层层攻城拔寨,向北推进。而这般稳妥推进,然后再行决战,固然是稳了,但是一来所谓迟则生变,战机空抛;二来,几十万大军、民夫摆在这里,消耗如流水,又该怎么算?

说句不好听的,真等到黄河水盛,岳飞、张荣、田师中水陆并进,捅到河间,再与河东这边对真定形成所谓两面包夹之势……就算是稳稳赢了,到时候后勤粮草还能支撑着部队继续北上去打燕京吗?

当然,等岳飞有等岳飞的好处,不等岳飞即刻东进,却也有自己的说法,只不过河东这边不会有人赞同等岳飞的,但偏偏决定权只在赵官家手里。

“毕竟是上元佳节。”见到众人意见一致,韩世忠身为众人之首,名义上的元帅,总是要表态的。“且过了今日……明日上午,咱们再一起去见官家吧。”

其余几人虽然态度不一,此时也都只能颔首。

就这样,就在赵官家做火烧的时候,几位帅臣也开始百无聊赖的喝起了茶水……准备等一波火烧。

然而就在几位帅臣喝起茶水等火烧的时候,却先有悬铃的赤心骑忽然近前来报。

“何事,可是官家有旨意?”韩世忠当仁不让,起身喝问。

“不是。”来骑下马拱手做拜。“回禀郡王,御营骑军来报,统制官张中孚在滏口陉前的涉县境内大败于金军骑兵……曲都统与之联名发函请罪。官家在炊事营中闻得讯息,便让我等转来给诸位节度看。”

说着,这赤心骑不顾四名帅臣面色齐变,直接上前将一封文书送上,复又转身从马上取来一个箩筐,将十几个热气腾腾的火烧摆到了桌案上,便转身上马离去了。

对方一走,韩世忠不顾那些火烧,拆开文书先看,但只看了几眼,便将文书砸在桌上,一时气急败坏起来:“跟张中孚比,王胜在瓶型寨都算是长脸了!”

李彦仙等人轮流去看,也都面色奇差。

无他,张中孚三日前这一败,果然是大败,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可找的大败。

且说,按照军报所言,金军果然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知道隆德府不能守,直接战略放弃了此地。但是这地方一直是金国东路军五个万户驻扎的核心地带,有很多金国高级军官的家眷、财产在彼处。

所以,那边大名府一炸,兀术便立即应隆德府诸将的要求,分出八十个谋克,共计八千骑极速进入隆德府,分路去取众人家眷、财帛,并尽量焚毁遗留财物、军资。

但是,金军去得快,原本在隆德府西南的御营骑军去的也快,沿途也就是太行陉那里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到先锋张中孚率五千骑进入隆德府所在的上党盆地腹地后,金军的撤离行动只进行了一大半,此时见到宋军大队,更是大骇,干脆直接放弃了周边小城镇的撤离,仓促准备从滏口陉撤离。

张中孚见此,并没有去取那些大城,而是选择了主动尾随追击。

追击过程的前半部分异常顺利,金军毫无战心,而且一开始是分为小股的,所以面对宋军铁骑大队只能狼狈逃窜……一时间,张中孚部的杀伤缴获占领也极多。

但是,随着张中孚的部队一路追击越过浊漳水,来到清漳水与浊漳水之间的涉县、黎城一带时,金军各路也随着地形理所当然的汇集起来,而见到宋军骑兵紧追不舍,已经不足五千骑的金军骑兵终于忍无可忍。

为了保护自家家眷和财产,在侦查到后方宋军骑兵主力大约还剩四千骑在维持追击后,五千金军铁骑也一分为二,一千骑继续护送家眷辎重汇合向北,而另外四千骑则迅速集合,掉头迎上,与同样数量的宋军骑兵在上党盆地的边缘地区展开了一场骑兵大战。

战斗过程没有任何戏剧性与复杂性可言,两拨数量几乎相同的重骑相逢,装备也类似,理论上完全相当。但是,战斗从上午打到下午,最后就是宋军骑兵渐渐不支,被金军彻底冲垮,张中孚狼狈而走。

若非是金军无心恋战,没有追击,此战宋军骑兵很可能会在已经化冻的漳水岸边大规模减员。

平心而论,这一战,其实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感觉……贪功冒进的事情,近来非常多,不差这一个。

而且,御营骑军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不如金军铁骑战斗经验丰富的。

再加上,金军有保护家人这个战斗理由存在,算是有哀兵之态,那败了也就败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非常不好……因为他会提醒所有人,金军主力尚在,而且核心骑兵战力尚在。

更要命的是,野战之中,金军骑兵的战力一旦汇集形成重兵集团,战斗力优势将会更加明显。

这一战,很可能会进一步动摇赵官家立即发起决战的决心,也可能会大举提升此时正在迅速北撤的金军主力部队的军心士气。

实际上,考虑到赵官家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转交给四位开小会的帅臣,恐怕已经是在做无声的提醒了。

所以,韩世忠才会气急败坏。

“张中孚该杀!”

捏着一个马肉火烧的王彦越想越气,终于怒而作色,直接将这块火烧砸到了桌案上,肉馅当即散开。

其余三人面色同样难堪,但面面相觑后,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静。

“御赐食物,焉能这般对待?”韩世忠冷冷相对。

李彦仙也蹙眉去瞅王彦。

“王总统,便不是御赐之物,昔日在太行山中,你我寝食不安,今日这般安坐,又怎么能浪费肉食?”马扩也难得严肃劝谏,并主动放下手中火烧,小心归拢那些散开的肉馅。

王彦尴尬一时,只能侧身低头不语,半晌才捡起案上那个火烧给两口吞了。

但事情似乎没完了。

随着四人吃了一筐十几个火烧,气氛稍缓,正要再喝些热水说些话的时候,却又有铃铛乱响,而且这一次,居然是从城内方向传出的……四人抬眼去看,见不是赤心骑,更加不解。

不过,能做传铃骑士最少都是个有眼力的伶俐人,见到四位节度和属官皆在道旁草棚内列坐,便直接转过来,以作汇报。

“郡王、诸位节度!”

骑士翻身下马,倒也不慌。“并无大事,只是那撒离喝不知何时在房中用腰带将自己吊死了……留下契丹文遗书,大意是说大金兴起二十余载,自有天命,而金国太祖阿骨打也宛如神圣,他以宗室之身受金国太祖皇帝大恩,养于帐下,如今兵败城破,虽有苟且之心,但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大金首降之人,有负什么太祖恩德……还有一些腌臜话末将便不说了……我家张统制只让我去中军大帐寻官家下属的玉堂学士做个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