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处,兀术停住等了一下,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才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言语:
“而且,真就渡河来攻,难道宋军便能望风披靡的吗?不说别处,只说你这里,冬日天寒,军也好、民也罢,本该各自安于家中,烧炕过年,结果你却将十余万军民将士,拉到旷野之中,还要他们大半夜的辛苦沿河顶风捣冰……而且捣冰也只是敷衍手段,关键是你部已经陷入内外交困之地,待过三五日,河道例行封冻,俺大军压上,咱们不说胜负,只说届时两军不知道多少无辜就此丧命,你于心何安?”
兀术再次等待,对方依然无声,这让四太子心中略作鼓舞,便继续言语不停:“俺也知道,岳元帅是河北人,是相州人……十年前,大军南下,攻克相州的正是俺……所以俺晓得岳元帅想收复家乡的心思,但为一己之私,而使天下流血漂橹,这也算是为将之德吗?!”
兀术三次等待,听到对方还是无声,更加振奋,表演继续说话:“岳元帅,你听俺一言……”
“兀术!”
就在这时,对面的岳飞忽然开口,其声之大,隔着一个堤破,犹然吓了完颜兀术一惊。
而一惊之后,兀术却也失笑:“听着呢,岳元帅请讲!俺正等着呢!”
“你此番所言,有些话语,确实辩驳不得。”一声怒喝之后,岳飞反而平静。“譬如你说一旦开战,不论胜负,两军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丧命……谁能驳斥呢?”
“是啊……”
“但不能驳斥,不代表没有言语对你。”岳飞继续凛然言道。“我唯一可对的,便是告诉你,届时将士军民拼死为国,我岳飞既为军伍,也必然在其列、当其先!胜则同胜,败则同败,若战死沙场,魂则同归岳台,身则同化青山!而若侥幸存活,也必将合其余生人,抚伤恤死,然后同心戮力,再建太平!此言,可对天日,可对河山,可对身后十余万军民,也可今夜对你!”
兀术沉默不语。
“至于你说战和之事……这种道理,你既看邸报,便该晓得,其中道理说上三天三夜都不止,足以驳倒你几十遍。”岳飞依然平静,却言语渐渐铿锵。“但今日我不想说大道理,只问你几句话……两国交战十年,不是你们先大肆屠戮劫掠的吗?不是粘罕和你二哥斡离不抢着南下的吗?为何你们强盛时便要屠城掠地,就要劫财杀人,到了如今我们来攻的时候,便要说什么以和为贵?!靖康之耻,才隔了十年;两河沦陷,才隔了九年;中原屠城,才隔了八年,居然便要我们装作无事,直接忘掉吗?!事到如今,你讲这些,到底何用?须知,既敢为腥膻之事,便当有受刀兵之悟!”
兀术依然沉默,但拎着盾牌挨着他的太师奴却借着远处火光清晰看到,这位四太子的嘴角已经微微抽动。
而抽动之后,这位金国四太子到底是按下种种翻腾之意,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还是要刀兵上见分晓了?”
“我本就是此意,反倒是四太子,无端扯些歪理,逼我与你隔着堤坡讲话。”岳飞的声音恢复了从容。“至于说此战……四太子,我还有一言,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念,觉得能抢在我破元城之前先破我营垒?我军虽少,却如龙似虎,不似你们那些女真人,个个如骑在马上的矮脚蛤蟆!五六万蛤蟆也指望跳过此河?!”
兀术目瞪口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很快,不待他回复,便闻得河堤对面一阵嘈杂,然后明显听到船只启动与甲胄摩擦之声,片刻之后,这位四太子刚要再说话,复有闻得一个与之前不同的声音:
“金国魏王殿下,我家元帅已经走了,他说,夜间匆匆一会,虽不欢而散却也不能失了礼数……故将佩剑留在这里,算是赠物……”
兀术被弄得不上不下,也不知道该不该道谢,或者再转赠个什么东西,却又闻得对面继续言道:“他还说,大宋上下,自韩郡王以下,欲活剐了魏王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魏王兵败,不妨念在今日堤坡之交,用此剑自刎,将来尸首被争抢起来,认出此剑,也好算是我家元帅的一份功劳。”
兀术再度目瞪口呆,有心发作,又情知岳飞已走,跟一个亲卫折腾未免掉分,却居然坐在马上,耳听着有一阵嘈杂,任由第二艘船也走了。
片刻之后,兀术长呼了一口气,失笑相对太师奴:“岳飞此人粗鄙,俺却不能丢了脸面,将那柄剑取来,此战俺定要用它杀宋人个痛快!”
太师奴无奈,只能登堤去寻,果然在河堤下寻到一把宝剑,然后抱了回来,交予兀术。
而四太子接了此剑,宛若无事一般,直接归营去了……至于,这一晚堤坡面理,竟没有告诉任何人。
且不说兀术如何气度不凡,只说接下来两日,金军截断永济渠下游,却没有发现宋军有任何不妥,最后,还是金国这边又小心升起了两个热气球……烧了一个,活下来一个,做了汇报,金军这里才晓得……原来,宋军阵地靠着西边这里,早已经开始起了土山,而几座土山之后赫然都有巨坑,连通着黄河河道,以作储水……或许将来还会充当船坞。
故此,等到金军截断永济渠,这边宋军直接挖通了永济渠跟这些巨坑,却是丝毫不乱。
换言之,永济渠这个手段,宋军早有准备,以至于金军无功而返。
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就是这几日,先是一阵西北风,永济渠率先被彻底冻住,水流不急的黄河也渐渐难以支撑,很多大轮船开始驶入营盘内预备好的船坞内。
接着,一场小雪之后,温度再降,小轮船也立足不得,消失在了河面上。
这个时候,金军早已经摩拳擦掌,唯独忧心大河封冻不严,擅自出击,会被那些罗列在对岸河堤上的宋军砲车来个浑水下饺子。
不过,即便如此,金军也开始派出部队,抢占宋军营盘南侧位置了。
而且很快,到了腊月初十这一天,随着又一阵西北风刮来,士卒来报,黄河上已经封冻到一尺多厚,便是砲车的石弹也不可能一下子砸崩多少冰面了。
苦等良久的战机终于到了。
当日金军再度在李固镇召开军议,而这一次,除了必要的前线防备宋军突袭的军官外,几乎所有行军猛安都汇集起来,呼啦啦百余人齐至,等待军令。
但也就是这一天,有使者忽然自西南面来入营盘,说是替赵宋官家传递文书给四太子兀术的,然后遗书在营外便走……金营军士不敢怠慢,便速速呈来。
兀术当众茫然接过书信,却居然不敢打开,只是去看拔离速。
拔离速当然晓得对方意思……这赵宋官家早不送晚不送,河面封冻了,金国大军议分派作战任务的时候来送,肯定是成心的。
说不定早就写好,就放在对面军营里,然后专等今日才送来的。
这种情况下,十之八九是嘲讽、戏谑之语,用来坏士气的……不然呢?难道还能是勉励他四太子的?
不过,稍微一想,拔离速还是笑了笑,当场相对:“赵宋官家虽然在河东也有进展,但身后传讯不停,上下皆知,他此时最多不过刚刚打通了雀鼠谷的样子,若是早早留下此信,就更是没什么倚仗……咱们不看,反而显得畏惧了他赵官家一般!而若是他在那里夸耀不实之言,或者说一些粗鄙之语,落笑话的反而是他!”
此言既出,众多万户、猛安多颔首赞同,都说无妨,都说赵宋官家越是讽刺,越显得四太子是个有本事的。
便是兀术,想了想那夜与岳飞堤坡面理,连那把剑都唾面自干的收了,自问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什么言论所激,便直接颔首,准备打开。
“我来替魏王效劳吧!”就在这时,金牌郎君完颜奔睹忽然上前,恭敬以对。“虽说是一国之君,不至于过于下作,但以防万一,还是我来代替拆阅好了……”
兀术自无不可,而且他也乐的见到完颜奔睹压下桀骜之态,融入大家,便直接将文书递了过去。
百众瞩目之下,完颜奔睹打开来,取出了薄薄一张纸,扫了一眼,却怔在远处,然后竟然一声不吭,一字不读,只是尴尬去看四太子。
兀术一时茫然,但还是忍不住起身劈手夺来,然后在座中认真去看。
一看不要紧,这张纸上除了下面那熟悉的沧州赵玖的画押,便居然只有一句话:
“兀术你办事,朕素来放心,事到临头,莫因对面是岳鹏举便要慌张,撸起袖子加油干便是!”
兀术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不过是一瞬之后,便双目充血,只觉后脑勺如同什么翻滚过一般,直接怒上心头,就在全军高层目视之下,将这封明显是勉励之语的文书给撕了个稀巴烂。
撕完之后,兀术犹然不解气,却是抽出腰中宝剑,一剑劈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环视左右,最后以手指向了完颜奔睹:
“俺听说主辱臣死,你们但凡还认这大金国是完颜家的天下,便该战场努力,替俺一雪此耻!”
其余所有人,包括拔离速,全都懵在那里,唯独完颜奔睹,不顾自己其实比兀术高一辈的事实,直接跪倒在地,抱着兀术大腿,指天赌咒。
就在金军陷入到一场小意外引发的混乱中时,同一时刻,对岸的宋军大营内,因为黄河一夜彻底封冻而召开了军议的岳鹏举也同样陷入到了愕然之中。
而且,始作俑者,依然是千里之外的赵官家。
或者直说,那个之前许诺过绝不干涉岳飞行动的赵官家,忽然送来十道金牌,以作旨意。
此时此刻,金牌十道,并列于前,而传旨的赫然是十名军中统制官,很明显这些旨意是通过密札渠道,提前送达的。而且这些统制官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以至于捧着绑了金牌的密札匣子站出来以后,都有些恍惚之态。
“金牌无误,而且绝没有十个统制官一起矫诏的道理,必然是官家本意,而看时间,应该是官家在河东知道这边作战计划后的回应。”验明了金牌以后,胡寅黑着脸回头以对。“但依着我看,大战在前,便是官家旨意也不必理会……相隔千里,官家难道还要遥控作战不成?将这些金牌和匣子全都与我,我自来处置。”
坐在正中的岳飞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这事瞒不住人,或者官家用此手段,就是要满营皆知……不打开,营中必然动摇。”
胡寅沉默了一下,然后劈手从最近的一个统制官那里夺来一个跟金牌绑在一起的小匣子,直接扯开,然后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便怔在那里。
但反应过来后,就立即捏住那纸条去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等看到第六个,便懒得去看了,只是连连摇头,气急败坏:“荒唐!荒唐!荒唐!”
众统制官愈发惶然,而田师中没有忍住,上前去开了一个,也是懵在当场,张荣茫茫然之下,只好去看岳飞,岳飞无奈,也只能严肃起身,眯着大小眼,就在胡寅手中,去瞅那些纸条。
而这一看不得了,岳鹏举居然难得当众失笑。
原来,胡寅手中纸条全都是相同的话:将堤上最北一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以迎兀术!不得有误!
笑了一下,岳飞强压笑意,继续正色相询:“胡尚书,官家旨意,总要遵守,只是到底是将那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便可,还是前移十次一百步呢?”
“移一百步,送河道里?!”胡寅气急败坏,扔下那些纸条便走,走了十几步,依然恨恨不平。“军国大事,这般儿戏,正经下一道旨意勉励一二不行吗?而且木匣子不要钱的吗?!”
言罢,其人到底是不能扔下军议,却又愤愤然坐回。
到此为止,满堂轰然,方知旨意之荒唐,却又知,此战不光是东京相公们的授意,便是官家亦尽知此事,且有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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