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次北伐,于他而言是八年之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最终价值的检验,他跟这些恸哭失态,将人生抱负、前途、价值俱都系在北伐上的人没什么两样。
别人不晓得,他本人难道不晓得吗?此时立在雨中状若无事的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真龙天子,八年来,自己的畏缩、恐惧、无能、茫然、愤怒、羞惭,以及眼下的‘犹疑’都是客观存在的。
便是刚刚房子塌了的时候,他其实也是吓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只不过,他一直掩饰的不错,扮演的不错罢了。
“陛下。”
雨水中,就在赵玖一时望着身前的吴越旧宫出神之时,赤心队平清盛那稍显怪异的口音由远及近。“吕学士到了,随学士跟来的和尚被拦在了外面……臣等找出来那七八个伤员,也都交给了和尚们。”
赵玖点点头,刚要应声,却不料,被平清盛架着的吕本中来到近处火光前,看到这边赵官家的脸庞,却是跟前两人反应一般无二,也是直接扑通一声软在了泥水中,然后掩面大哭。
赵玖见状无奈,只能重新化身赵官家,学着之前情状上前去扶人,然后好生安慰,再来一趟君臣戏码。
当然了,这个时候,身后刘洪道与仁保忠二人渐渐安稳下来,却不免愈发显出了差别——刘侍郎已经有些尴尬了,倒是仁舍人依旧陪着抹眼泪。
这还没完,不过片刻,又有宗颍、郭仲荀二人依次至此,也是扑通扑通两声坐到地上……连周围的御前班直都尴尬了起来,唯独仁保忠依然不停抹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伞下面潲了一脸水呢。
但是,即便如此,赵玖依然不敢走,因为在杭州城内的吕颐浩还没来得及过来,他无论如何都等这位相公过来,通报了讯息才能离开。
果然,又等了一阵子,眼见着一条火龙从杭州城内迎着雨水往此处赶来,然后一直等在前殿的杨沂中匆匆折返相告:“官家,吕相公到了!”
言罢,杨沂中匆匆折返再去迎接,而赵玖闻声本想直接冒雨向前,却不料身后众人也都纷纷起身,却是拦住了他……行宫塌的是中间部分,赵玖撤到了后面,而吕颐浩是从前面过来,这个时候就是真正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了。
不过虽然隔着一个后殿与一堆砖瓦,但吕颐浩一旦来到跟前,却是与他人全然不同的气势,其人中气十足,遥遥在雨中迎着嘈杂声相呼:“东南使相吕颐浩在此,官家何在?臣问安,请官家自回!”
此声一出,原本嘈杂的现场当即安静了下来,只有隐约乌啼与雨声尚存。
赵玖也不敢怠慢,即刻隔空相对:“朕在此处无恙……行宫已成危墙,吕相公不必过来,且归杭州城安抚人心,朕也自往胜果寺安歇。”
“臣得旨。”这边话音刚落,对面吕颐浩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再度响起。“还有几问,请官家务必直言……此番可有伤亡?”
“黑灯瞎火,不好说,但救出数人,皆是轻伤,更多伤员反而是雨夜路滑,各位卿家自各处匆匆至此所致。”赵玖对答干脆。
随即,对面又是一句:“朝廷文书、奏疏、密札可有遗漏?官家所携御宝、私押可有丢失?”
“寝宫、大殿皆无大碍,文书、奏疏、密札皆无遗漏,印玺皆在。”赵玖也扬声不停。
而很快,对面便是最后一句话了:“既如此,请御前班直统制官刘晏护送官家移跸胜果寺,统制官杨沂中留守行宫,臣自归杭州府城安歇!”
此言既罢,对面立即便有些许骚动,想来应该便是吕颐浩直接折返了,而这一边,赵官家得了此言,也即刻动身往胜果寺而去,根本就是听都不听。
刘洪道等人此时慌乱跟上,却也只能咋舌于这对君臣的干脆。
闲话少说,只说赵官家一行人转到胜果寺,御驾直接进了一个主持本身所有的卧室,然后便脱衣上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哪怕这位官家此时毫无睡意,也要做样子安抚人心的。
相对来说,其余大臣文武就实在了很多——经历了这么刺激的事情,又是泥水打滚,又是大悲大喜的,哪里有人睡得着?便不分文武、阶级,匆匆聚集在大雄宝殿,来‘保卫官家’。
而这个时候,话题当然不免要论及吕颐浩。
没办法,这位吕相公太夺目了,不仅仅是身份,更多的是做事风格,刚刚那份直率与干练,着实压了所有人一头。
然而,随便夸了几句,这话题便进行不下去了,或者说,这位吕相公的名声着实不好,相关轶事都是他强横与报仇不隔夜的,所以说着说着,就成猎奇大会了。
“旧日间听人说,当日吕相公在南阳做枢密副使,有统制官没有及时行礼,当日便被罚俸一半。”
“这算什么,依然是南阳时,据说有枢密院吏员文书做的不好,他居然直接下去,一巴掌抽掉了对方的幞头,吏员委屈,说:‘自古没有宰相去堂吏帻巾的法度’。结果,吕相公当场回复:‘有自我始’。于是,枢密院内一事秩序井然,无人敢推诿公事。”
“这又算什么?后来吕相公出为使相,镇抚东南,有一次巡视州郡,某知州与之争辩,他居然直接将文书当面劈到对方脸上喝骂……知州能以文书劈面,堂吏被扇掉帻巾又算什么?”
“最有名的还是平东南军乱那一回吧?他代替李公相回东南镇抚,军乱尚未彻底平息,他有次招降某个统领官家,对方回复尴尬,他便干脆以使相之尊直入叛军城内,如其军营,喝令对方下跪免冠,自叙其罪……叛将果然不敢不从,当场举城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