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林景默见状,继续正色道。“你知道此番入京,朝廷是要用你哪一处吗?”
“应该是通商吧?”梅栎回过神来,赶紧回复。“朝廷既然开兰州、河套两大市,自然是想在中枢户部这里捏个总,勾连起西域、草原、南洋、日本、高丽……以中国居其中而交其利,交其利而勒其行,进而围困女真虏贼。小侄以为……”
“说的对,也说的好。”林景默微微颔首。“但却没必要在这里细细说了,我为户部尚书,你的这些言语迟早要化作公文送到我在户部的案头上……你留到面圣时说就行了……记住了,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曲意猜度,刻意奉迎,官家虽然偶尔会上头,但根本上聪慧而神武,什么都懂。”
听到这里,梅提举心下一动,本能便即刻起身,就在堂中躬身行礼。
而与此同时,林尚书见状却只是端起已经凉下来的奶茶,微微咽了一口,便忽然挥袖:“咱们两家是世交,你伯父与我长兄更是至交兼姻亲,但我如今做了户部尚书,列位秘阁,你则是回京叙任的新人,授官之前,却不好留你在家,以生嫌疑,你等在前厅,等你世弟回来了,取一份糖醋鱼,就早些回官驿待诏吧。”
梅栎闻言一时措手不及,竟然有些慌乱……说到底,此番交流虽然有些明显提点,但最关键的问题,也就是眼下京城中号称三大案的事情,对方却只隐晦说了一件事情,另外两件牵扯御营将领的大事,自己这位世叔根本没有任何言语。
这要是面圣时说起,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只是实话实话?
然而,心中疑惑,梅栎却不敢多言,尤其是对方也并非毫无提点,便只好强压不安,恭敬告辞,然后果然在门房那里等到一份糖醋鱼外卖,拎着回去了。
翌日,雪停了一整日,结果隔了一天又开始下了起来,弄得潮湿与寒气继续为祸不停,而又隔了一日,也就是十月最后一日的时候,梅提举忽然接到传召,说是官家终于要召见他了。
梅栎不敢怠慢,虽然知道可能会被不喜,但还是忍不住按照习惯修了眉毛,然后才去入东华门转都省侯旨……这个时候,梅提举方才知晓,官家太忙了,居然是同时传召了五人,其中包括了同科状元赵伯药,同科进士二甲第一的晁公武,此外,还有一名坐立不安的御营海军统领官崔统领,一名从陕北过来的边郡黄通判。
很明显,五人都是来叙职的,五人前途也都会在面圣中被一言而决,这已经很让人紧张了。
实际上,五人中的后两位,可能是出身外加第一次面圣的缘故,早已经坐立不安,但前三位同科进士中的佼佼者也明显不安……因为他们已经敏锐的意识到,自己这一拨人聚在一起,恐怕要直接面对一些复杂而敏感的问题了。
五人心思忐忑不提,待用过工作餐……却还是糖醋鱼……下午时分一起动身往后宫那处著名所在之时,天色渐渐阴暗,却又重新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雪花。
估计含芳园蹴鞠赛又要延迟了。
“郑州通判赵伯药、密州判签晁公武、两折经略司提举温州市舶司梅栎、御营海军统领官崔邦弼、庆州通判黄升……”
召见仪式格外简单,翰林学士范宗尹上前与送行都省官员验对名单后,引五人至那石亭之前,然后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再上前来,对着名单一一呼喊召唤,得到呼应后,便即刻折身汇报。“官家,今日五人已至!”
“下雪了,入亭坐下吧!”
众人闻得此言,情知是官家言语,赶紧谢恩,然后便紧张入亭,就在许多舍人、学士、祗候、甲士、军官的瞩目下小心坐到了赵官家对面——此处石凳上并无软垫,却一片温热,这倒不是有人焐热了,而是石亭下面和周边地下明显烧了地龙。
五人随都是第一次来,却都知道这事,因为此事大约在入冬前后上过邸报的,曾经有人反对……不是反对给这个著名的石亭弄点加暖的设施,而是反对用地龙,因为地龙明显是学自烧炕,而烧炕又是女真人带来的。
而邸报上大约发表了一番‘拿来就用’的言论,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说起,好生批驳了一番反对者。
于是天下皆知,赵官家在后宫一个亭子里烧了地龙。
再然后,整个北方与中原都流行了起来,便是南方也有人发神经仿效。
不提地龙,只说坐下的一瞬间,五人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偷偷抬头,去偷瞥了一眼刚刚扔下什么文书的赵官家,然后又迅速低头,只是赶紧去看石凳下已经开裂的石板纹路……这些纹路,在数年内,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给看过、研究过,怕是将来还要被不停的看下去。
“不必如此拘礼,也不必起身,朕有问,你们答便是。”
穿着一身棉袍的赵玖当然察觉到了对面五人的小动作,但看的多了,根本就懒得吐槽。“伯药自郑州动身前,应该就已经入冬,可知道沿途百姓有没有冻馁之态?”
“官家说笑了!”赵伯药心下一惊,赶紧抬头正色做答。“郑州说是他州,其实与近幾无二,若是这地方的沿途百姓都有冻馁之态,天下又如何?”
“也是。”赵玖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叹。“这问的是有些荒唐了,其实前日下雪之后,朕还曾驰马往滑州看过……黄河一线多是军屯改换的村庄,御寒之事做的都还好,反而是周边州城大市,多少有些城市贫民乏柴受冻……本朝太宗雪中送炭之举,虽说还是收买人心,但细细想来,从贫民那边来看,终究是救命之举,足以称道了。”
赵伯药闻言,假装没有听到收买人心四字,只是顺势恭维:“官家有此心,可谓一脉相承。”
但赵官家旋即肃然:“伯药,事情是这样的,西夏亡国后,史料也被缴获,朕有心加你翰林学士,留你修《西夏史》,但此事之余,却还要任事的……朕分拨你一些石炭和粮食,你代朕去近幾周边巡视,适当以工代赈,尽量少冻死一些人。”
“此乃仁政,臣敢不从命!”赵伯药旋即应声,却又有些犹豫之色。
“怎么?”赵玖当然会意。
“官家。”赵伯药小心相对。“无论是修史,还是去巡视赈济,都是一等一的差事,臣既受命,自然无话,唯独此番直接转任内制,未免太过抬爱……靖康前新科进士履任地方回来转阁职,可从没有这么快的。”
“那你想如何?”
“臣冒昧,原为官家赈济近幾后,依旧出为地方。”
赵玖想了一想,当即颔首:“也好!你有此心是极为妥当的!看此番赈济结果就是,若做的不错,直接出任一州正印便是。”
赵伯药大喜……很显然,这位官家对他第一个状元兼殉国宰执女婿,还是非常优容的。当然了,也有这名状元懂得时政的缘故。
要知道,朝廷上下对清理馆阁,直接合并未舍人、学士两个阶层的简单粗暴做法一直有些不满,尤其是此番新科进士渐渐回转中枢,一旦直接跃升为舍人、学士等近臣,不免有些幸进之嫌疑,而单纯修史闲置的话,这官家又素来讲究任事的,先是他自己不满起来。
故此,这位状元自请外任,倒是开了个好头。
一言既罢,赵玖直接看向了第二人:“晁卿。”
“臣在。”
“下面有不少人说你文字上功夫学问了得,朕有心让你加舍人衔去做伯药副手,然后你说要修史还是去地方……”
“臣……”晁公武何曾想到要自己来选,也是一时紧张,却又不敢犹豫。“臣真心想修史。”
“可以!”赵玖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如何做想了。
“臣谢过……”晁公武赶紧便要谢恩。
不过就在这时,赵官家忽然打断了对方:“你在密州,知不知道此番张宗颜擅自出兵的事情?”
此言一出,石亭内外的气氛陡然一滞。
且说,如今东京城内议论的最多的三件事情,正是所谓冬日三大案——一个是潘国丈表侄私下提前销售国债份额案;另一个则是御营后军吴玠爱将杨政杀妾剥皮案;而最后一个,也是争议最大的,正是御营右军张浚麾下统制官张宗颜,在十月间擅自渡黄河出兵,结果被女真万户王伯龙在棣州商河当面击败,大败而归之案。
三个案子,前一个就算是私人财迷心窍,也牵扯到了外戚与国债,而后两个却干脆牵扯到了最敏感的御营和帅臣,很可能会影响到朝廷这两年的基本政策……没一个是简单的。而且每一个案子都有争论,即便是杨政案都有人以此番平定西夏的功劳为之求情,更遑论张宗颜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