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怔,继而面色大变,但他还是对阿大阿二的慌张赶到不解……宋军此时到来,能来多少?
一念至此,完颜兀术却也毫不犹豫,居然直接勒马向前,往对面山坡而去。突合速同样不屑,也直接勒马追上。
阿大阿二无奈,只能折身随从。
而片刻之后,下午明媚的阳光之下,喧嚣的夏风之中,随着兀术与突合速勒马上了东面上坡,竟然在大夏天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无他,正如阿大阿二所言——人太多了!
目视之下,自阴山下的黄河外流水道,一路到距离水道十余里的克烈部营地,再到兀剌海城后方的契丹骑兵营地,到处都是红白相间外加微微闪光的人流、车马、旗帜,而且这股宛如翻着浪花的赤潮还在向更南方的乞颜部营地伸过去。
再往远处,视力渐渐不及的远方河道上,虽然看不清楚,但很显然,应该还是有无数的人、牲畜沿河往这边来,并有无数物资,通过简易的木筏、木排不停的从河水中涌现出来。
此情此景,就好像平日波澜不惊的黄河水忽然活了过来一般,生生伸出一个带有三根手指的龙爪,将契丹人、蒙兀人给一把给攥住!
阳光之下,面对如此情势,兀术与突合速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这是他们从未体现过的恐惧感!
平心而论,经历过大金立国之战的二人,当然见多识广。
若说眼下对面敌军很多,但多的过汴梁城的人吗?若说他们都是军队,也不足以称奇,因为辽人和宋人都在女真人身前摆出过足够庞大的军队,这些人多的过救援太原的宋军?
是因为对面牲畜多,骑兵多?
那也不对,护步达冈之战,契丹人的骑兵与牲畜如大海一般众多。
但是,兀术和突合速就是感觉到了恐惧……因为他们知道,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潮、军势,恐怕是女真军队生平最大之敌!
契丹人无能,护步达冈上的辽人军队也无能,但谁敢说,大辽亡了这么多年还在坚持战斗,而且越战越强的耶律大石和他的追随者们无能?
无能的话,这都快大半个月了,怎么没看到兵力占优的大金西路军把对方撵出后套?
汉人无能,东京城下、河北平原之上、太原城外的宋军无能,但谁敢说,咬着牙从淮河一步步反扑回来的宋军御营主力无能?
无能的宋军会出现在这里?!会出现在阴山之下?!
这里是阴山!
便是蒙兀人,好几年了,大金真就把人家合不勒汗怎么着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方经历了战争的淘洗,越来越强大的同时,女真人越来越堕落,战力越来越不如以往,也是一个事实。
但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女真人建国以来,第一次切身在军力这个角度感觉到了恐惧……哪怕是尧山之战,再打一次,他们都不会有畏惧之心的,反倒是宋人才敢大呼侥幸,而这一次,女真人终于开始畏惧了!
这也意味着,眼前这几支军队加在一起,这些力量汇集到一起的总和,终于第一次压倒了女真人。
实际上,想到这里的同时,完颜兀术便已经醒悟,为什么宋军要来这里了……他们就是要汇集出一股可以正面压倒女真主力的部队!
面对着二十年横行天下的女真人,面对着至今依然控制者二十个万户的大金国,差点被灭国的汉人、已经事实上被灭了一次国的契丹人、刚刚崛起的蒙兀人,三家联军出现在这里,然后汇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场从军事到政治都无以言表的巨大胜利!
“魏王!”
就在完颜兀术心神摇动之际,突合速忽然以手指向了河畔分兵处涌出的一股宋军,那股宋军甲胄明亮,阵列整齐,显然是有特殊身份,否则绝不会在行军途中还一直披甲。
而这股宋军正中,赫然护送着一面格外显眼,的旗帜。
旗帜形制极大,三根尾巴顺风飘扬的样式也极为古怪,突合速只是一指,兀术便即刻醒悟,知道那是什么……唯独此旗两侧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黑一白两个大纛,不免又增添了一点额外气势而已。
“四太子,走吧!”阿大在马下小心拉扯起了完颜兀术的裙甲。“敌军这么多,若是被发现,然后被蒙兀人轻骑缠住,再被宋人重兵跟上,咱们便真的危险了……”
“不能走!”兀术回过神来,却显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
“四太子!”突合速同样呼吸粗重,却是在马上劈手隔空按住了对方手里的马鞭。“我知道你的意思,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示弱,但现在咱们这么点人,碰上去就真是白白送命!便是身后拔离速两万众伏兵也要小心……最怕的不是咱们,而是两万伏兵误以为咱们得手,一头撞上来!”
“那也不能走!”兀术回过头来,脸色白的可怕。“你去告诉拔离速撤兵,俺去会会宋人!”
“四太子!”突合速忽然间勃然大怒。“这个时候不是较劲的时候,其他几位万户说的对,你处事公道,是个好太子,好大王,但偏偏太在意赵宋官家了!从淮上以后便耿耿于怀……但这般较劲到底有什么用?!”
“四太子!”阿二在一旁几乎要哭了。“宋人发现咱们了,一定是克烈部的蒙兀人跟宋军说了……赶紧走吧!”
“便是不说,这么大旗子立在这里半刻钟了,宋人也会分兵过来查探!”突合速愈发愤怒。“四太子,速速走吧!”
兀术看了看远处往这里涌来的数股说不清是宋人还是蒙兀人又或者契丹人的轻骑队伍,再看向突合速时,却又咬牙摇头。
“四太子!”
突合速见状非但不怒,反而叹了口气,语气也稍微放缓。“我真的懂四太子心意,但此时咱们还是走吧,让阿大阿二与敌军周旋一二,不丢了士气便可……若不是腿瘸了,我必然留下来,亲自与敌周旋……但眼下不比以往,我也是,你也是,大局也是。”
兀术嗤笑一声,不知道是不屑还是自嘲。
但无论如何,向来粗俗的突合速这次都没有恼火,反而只是继续恳切而对:“其实四太子心里这口气我也有,我这两年,常常恨尧山时自己不能在战场,常常想若我在战场,多领两三千兵马,是不是就能一举把那面龙纛拔了?然后关西尽入咱们之手,此时正在围攻东京?”
看向远处联军阵势的兀术终于有些动容了。
“但天下事哪有就凭一口气想当然的呢?”
突合速拉着兀术的手,继续厉声相对。“活女咽不下那口气,到底对大金是有用还是有害?你这位四太子若今日咽不下这口气,死在了这里,对大金又是有用还是有害?四太子,你也知兵的人,应该知道,河套这种地形根本是骑兵的绝路……这点你看之前蒙兀人的表现便知道了,咱们占优,他们受挫,结果想走都难,而眼下宋军的大股步卒来了,实力占优的是他们!若我是宋军主帅,知道咱们兵马内情后,一定让大军布置妥当,步兵在中,骑兵在左右,自西向东堂皇压过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到底该如何?”
兀术闻言不怒不喜,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向突合速的目光中却居然带了一丝恳求之态。
突合速见状,语气彻底缓了下来:“不管如何,说四太子,咱们现在要做的,便是赶紧走,见到拔离速,也赶紧让他掉头退兵,然后回到大营里,还要赶紧拔营,退出这片四面环水的地方,再做打算!四太子,现在没到必须要拼命的时候!不该浪战!”
兀术盯着突合速,突合速也盯着兀术,二人对视了片刻,但随着远处骑兵原来越近,终究是兀术仰天一叹。
其实,这位四太子何尝不懂这番道理?但就是因为懂,他才不愿退的,因为退出这片四面环水之地,真就相当于彻底退兵了,也意味着他此番被对面那个龙纛的主人调度起来以后,在数月时间内,处处受制,处处被动,几乎算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一般。
便是他一开就想着战略收缩,放弃两端,退回到传统河北、河东地区,但自己退回去,和被人撵回去、逼回去,又哪里是一回事?
但能说什么呢?
突合速说的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