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胡安国、罗从彦、李侗,还有其余几个早在京中的大儒,如尹惇等辈,一起出列,便在鱼塘旁边的草地上俯首行大礼。
闻得此言,出乎意料,赵玖居然点了点头:“诸卿所言甚是……道学已成显学,不可置若罔闻,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渺渺乎道学,朕从关。”
杨时等人齐齐抬头,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随着这一日几乎全程都没什么言语和动静的平章军国吕好问此时站出来,他们还是即刻醒悟了赵官家的意思。
话说,道学一脉,往前溯源,无外乎是两家根本,一家是二程创立的洛学,另一家自然便是张载创立的关学。
这两家一向并称,而如今但凡是个道学先生都少不了受这两家影响,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昔日并称,也事实上是道学、理学道统所在的关洛两家,如今情势早非以往可比。
譬如说,就在眼前的杨时、胡安国、罗从彦、李侗、尹惇,甚至包括辞去相位的许景衡、远在湖北的经略使马伸,这些人的主要传承都还是洛学无疑,从这个名单便能看出来,洛学之势不可挡;而另一家,也就是张载的关学,早就被洛学给吞的七七八八了,但毫无疑问,当年促成张载入京的吕公著传下的吕氏家学,其中有明显的部分关学道统。
换言之,赵官家这是要让吕好问做缝合怪的同时,认定关学道统,好分化瓦解不可小觑的道学力量。
“官家!”杨时心中醒悟,毫不犹豫,匆匆再对。“关洛两家早已一体!且关学道统如何与王安石祸国之辈的误人之学相牵扯?”
“如何不能牵扯?”赵玖昂然相对。“朕取关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再取舒王四句……”
“敢问官家,是哪四句?”杨时彻底急了,俨然是要与赵官家当面辨经的姿态。“臣愿闻之。”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赵玖端坐不动,脱口而出。“取关学四句,并舒王四句,合吕公相格物而窥天下所得原理,也就是吕相公这些日子在家中悟出的原学,便是朕今日宣德楼上观‘实践’后的心折之学!”
原本憋了一肚子学问要和赵官家辩论的杨时愕然抬头,却是根本没有开口……因为他到此时才明白昨日赵官家离开五岳观时的那种心境——道不同不相为谋!
且不说人言不足恤,与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了……这两个到底是可以讨论的技术性问题。
但是前两句太可怕了。
天命不足畏!
这句话,在胡安国那里是可以大略捏着鼻子过的,便是在罗从彦、李侗那里也可以商榷,但在杨时这里却已经是一个要命的东西了……虽然后世一贯认为,包括道学在内的宋代儒学,本质上是对汉儒那一套的反动,是意识到汉儒天人感应、五德轮回是瞎几把扯后对儒学的重构,但有意思的是,在杨时这里,却是少见的依旧着遵从天人感应学说。
而祖宗不足法……这句话,不仅仅是要杨时的命,也是所有其他道学先生们难以容忍的要命言语,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同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明显的政治宣言。
这意味着,之前延续了好多代的尊崇新学、崇尚功利的潮流又回来了。
非只如此,赵玖一声宣告,几位大儒彻底失语的同时,居然也没有一个大臣主动反驳……反驳什么呢?反驳一个整日挖鱼塘挖到杨时这种人一来都得拍马屁的中兴之主?
赵官家这几个月没怎么展示自己的权威,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权威是通过兴复旧都与尧山大战亲手夺来的,是不可动摇的。
赵鼎不敢安排,张浚整日猜度圣心,马伸只能弹劾杨沂中,陈公辅的不耐,吕好问一个旧党余孽成了原学头子,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官家在政治上的权威不可动摇。
他要搞缝合怪,或者做任何事情,眼下这个时节,从政治上是没有抵抗余地的。至于民间倾向与学术上的讨论,刚刚宣德楼前一声巨响,也已经让这个缝合怪有了最起码的立身之所。
换言之,那声巨响之后,延续了好多天的学术之争,赵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朕意已决。”赵玖看到无人再应声,干脆吩咐。“这原学自今日便是官学,朕做经筵,太学授课,开科取士,皆从原学。”
吕好问继续沉默了一下,方才拱手做答:“臣谢过官家恩典。”
赵鼎等相公、重臣也都出列俯首应声。
“道学不禁,如胡安国、尹惇等道学分流,皆可做教授,如太学教习如常。”
犹豫了一下,胡安国与尹惇上前俯首称是。
“建炎二年在南阳时,朕已经赦免过一次元祐党人了,今日再次公开大赦,无论新旧,入仕、考学如常。”
这下子,吕好问以下,所有人,包括杨时,也都一起再度俯首谢恩。
“舒王(王安石)重归从祀之列。”赵玖停了一下,然后才加上了一句。“龟山先生杨时,年高有德,赐金使归乡。”
杨时张口欲言,却终无所言……谁让对方与自己是君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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