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没答应,他便自己擅自答应了,胡寅加急文书在此,说是李永奇见西夏无意出兵攻金,便干脆假传西夏国主旨意,取了当地四千多匹战马,带着本部两千余部属,然后沿着横山向西绕行南下,他们沿途散尽家财,一面招募横山蕃部,一面抵御追兵,等到庆州为吴璘部所接应后,兵马已经到了四千满额之数,且俱是骑兵……你们说,此人可信吗?”
满堂寂静无声。
一面是惊愕,一面是怀疑。
惊愕当然可以理解,这种辗转归国的故事,几乎是史书中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总觉得有些荒诞和难以置信;而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党项人,降了西夏,还曾蒙娄室不杀之恩,如此要紧关口忽然折返,若是间谍又怎么办?谁付的起责任?
实际上,当日李彦仙在陕州就曾干过类似的事情,他在娄室扫荡陕州的时候,让准备跟自己一起入山打游击的部分宋军去降金,然后这批人果然成为了陕州守军,结果就是娄室一转入关西,李彦仙便直接靠着内应入了城。
那么如果这李永奇是娄室安排的间谍,谁负责?
但如果不是,宋金关西决战的这道数学题,是不是又可以再重新算一算了。
“臣以为可信。”半晌之后,居然是刘子羽第一个出言作保。“且用人之际,正当好生奖赏、大胆使用,以做千金买骨。”
“彦修为何如此笃定?”张浚正色相询自家好友。
“两个理由。”刘子羽严肃相对。“一则,彼时金军降服折可求,是存了在关西立藩属心思的,折可求得以保全三州兵权便在于此,只是后来鄢陵一战,挞懒北走,这才只立了伪齐而已……敢问,以彼时情形,李永奇若真存了降金之念,彼时金人给他整个绥德军怕是都无差错的,何必举家北走入西夏?而娄室是神仙吗?那是便算得鄢陵兵败,上次大侵攻无果而终?”
这个分析,倒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实际上,从理性角度来说,赵玖和在座的许多人此时已经信了。
而刘子羽却并未因为众人颔首认可而停下,反而继续略显艰难的说了下去:“二则,李氏父子此举看似惊人,但天下又岂是真的没有忠臣良将一心报国呢?想那马扩为臣父子下狱,却为金人开释,又与金国贵人交好,本可荣华富贵,安享太平,却反而抛家弃子,上了五马山抗金,前后五六载,赤心未变……李氏父子与之相比,难道不算是寻常举止吗?再说了,自古艰难唯一死,李氏父子此举,比之靖康殉国者、太原战死者、淮上战死者、南阳白河战死者、鄢陵城下战死者,又有什么可惊疑的呢?”
张浚欲言又止,堂中许多经历了那些事的诸文武也各自凛然,连关西诸将也各自沉默。
便是赵玖,也盯着刘子羽缓缓点头不及:
“那便如此吧,让李永奇随吴璘一起行动,林卿,且加一份旨意,按着李永奇原本武阶升三级,再加他为统制官,知保安军。”
众人自然无话,小林学士也运笔不停……为了尽量减少赵官家亲至长安这件事情暴露的概率,这种级别的日报会议,一般是没有起居郎随侍的,只能让小林学士一人辛苦了。
不过,辛苦归辛苦,从吴玠大胜之后,周遭消息多是好消息,众人渐渐没了一开始那种因为官家托孤而产生的强烈悲壮感,以及因为金军大军压境而产生的惶恐感,也是事实。
一句话,不管如何,相对于原来的悲观预感,局面总是在好转的,不然也不至于大多数人都渐渐倾向于出兵了,然后只有刘子羽一名重臣还在坚持保守策略。
而就是在这么一种气氛中,所有人都渐渐意识到,官家的态度才是最终的决断,而其中少部分人更是醒悟,这位官家其实早有决断,只是在等一些除了两支背嵬军以外的什么东西罢了。
而在这之前,想让这位官家最终表态似乎很难。
当然了,今日堂中还是有几个人明白赵官家在等什么的,杨沂中和刚来不久的张宪都知道,官家是在等岳飞渡河的成果,而张宪甚至知道自家兄长原本就准备在这几日渡河。
“今日是怎么了?”就在众人几乎准备结束这场平平无奇的‘日报军议’的时候,使相府邸中再度传来喧哗之声,杨沂中也再度出去处置接应,见此形状,宇文相公先行失笑。“莫不是何处又多了几千兵?”
众人不及赔笑,便看到杨沂中果然匆匆捧来一封被汗渍浸染的文书,便再度凛然静候。
而这一次,众人目视之下,赵玖接来打开,只是一看,便面色一变,而等到他面色恢复如常试图调整姿势在灯下仔细再看之时,手中信纸却一时没有拿捏稳妥,当场落地。
信纸单薄,在半空中微微摇曳,却是飘向了一侧,而彼处张浚抢先一步,在杨沂中之前捡起,顺势一看,也是登时色变。
且说,满堂文武,之前便因为官家很难遮掩的一丝姿态而惊惶,此时看到张浚失态,也是更加慌张。
“是朕失态了。”就在此时,赵玖抢在张浚之前一声叹气。“其实早该有预料的……不瞒诸位,这是李彦仙的急报,平陆今日刚刚失守了。”
堂中文武各自叹气,却也释然起来:
平陆失守,这意味着宋军在黄河北岸的唯一大型据点也消失了,也意味着河东十几万金军主力彻底荡平了身后道路,很快就能西进,而自古以来,从河东进关中都是不可阻拦的,韩世忠也只能是拖延一二罢了。
不过,平陆失守,本在预料之中,唯独河东那边之前一直隐忍,忽然发力,一战而破,倒是让人不得不正视三太子讹里朵的水平了。
杨沂中从闭口无言的张浚手中接过信纸,直接小心奉还给了气息渐平的赵官家,后者在座中接过信纸,随手一攥,并不再看,只是反覆摇头,俨然心中不甘罢了:
“本以为平陆能多支撑几日的……而平陆既失,河东大军随时大举渡河,倒是不得不早做打算了……便是娄室,此时来看,倒有些在等援兵的意味,再拖下去,确实要生变。”
众人心中微动,许多人都想趁机进言,而刘子羽也本欲言语,但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居然先行看向了张浚,而张德远却只是回到座中发呆,这倒是让刘彦修登时怔住,继而若有所思。
“罢了!”就在这时,赵官家显然是失了耐心,却是抬手一挥,让众人散去。“今日到此为止……林卿将旨意拿来给朕看!正甫(杨沂中)去寻信使,让他好生安顿,不要将前方失利的事情传出去。”
前方失利,官家心情不好,众人无奈,只好告辞,杨沂中更是早早出去去寻使者。
然而,等到诸人散去,小林学士捧着旨意上前,赵玖面色不变,却直接出言惊人:“林卿,且撕了旨意,重写几份,乃是让驻扎渭桥的呼延通连夜南下蓝田!再发旨意给李彦仙,告诉他朕知道平陆已失,让他自己处置,但以后要小心回复关西这边的言辞!”
林景默默不作声,即刻当面撕掉纸张,然后坐回位中,去写新旨,而这时,杨沂中也匆匆去而复返。
“等一刻钟,召宇文相公和张宪回来,若之前出去的人有回来的,直接让他们进来,不要声张!再发一名妥当军官去蓝田寻呼延通,直接在那里接过所有关东文书,再转送过来。”赵玖劈头而对,惊得杨沂中连话都不敢接,直接转身离开。
就这样,赵玖枯坐片刻,却果然有人匆匆折返,正是之前无意间看到信函内容的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
“官家,如之奈何?”重新入的门来,张浚慌乱未减。
“你这副样子只会徒惹人笑。”赵玖严肃相对。“老苏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种事情几乎无人能做到,但既为国家大臣,初时闻讯有些惊惶倒也罢了,可木已成舟,如何现在还要慌乱?被下面那些军将看到,怕是更要失措的。”
张浚登时面红耳赤,却是勉力整理,深呼吸数次后再度在空荡荡的堂上拱手:“官家,敢问该如何应对?臣万死不辞!”
“不要你万死不辞,”赵玖摇头相对。“至于该如何应对,朕还有再确定一件事情才能与你交代。”
张浚微微一怔,一时疑惑,刚要再问,却不料身后稍许动静再起,回头一看,赫然是杨沂中引着好友刘子羽去而复返。
“官家!”刘子羽甫一归来便拱手相对。“臣与德远平素相交,刚才见他失态,略有揣测,还请官家直言相告,到底是哪里军情?”
“且等宇文相公与张宪。”赵玖再度摇头。
刘子羽无奈,只能与张浚相顾,然后强做忍耐。
但就在二人准备各自落座之时,杨沂中却又引第三个人进来了,而此人着实出乎赵玖的意料。
“陛下!”
利州路经略使刘錡直接当堂单膝下跪,大礼参拜。“臣冒昧……但若局面有一二不妥之处,臣为武臣,当为国家、陛下效死!”
言罢,其人不待赵玖开口,便主动起身趋步后退,然后直接转出堂去了……显然,他知道自己没必要也没资格参与最终决断。
见此情形,赵玖难得一叹。
又等了片刻,杨沂中终于将宇文虚中与张宪带回。
“张宪。”赵玖干脆至极。“朕只问你一件事,你尽量来答,你觉得此时岳鹏举可已经渡河了吗?”
闻得此言,除杨沂中、小林学士,以及张宪本人外,其余人等俱皆变色。
“好教官家知道……”张宪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是勉强相对,很显然因为问题的突兀而有些措手不及。“臣大约猜度,应该是已经渡河了!”
“怎么说?”赵玖追问不停。
“臣并不晓得具体情形,只是早早出发前,他大约提过,说要五月初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