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青徐一带的秋雨愈发频繁无度。
情况非常糟糕,因为这意味着青徐地区的秋收减产已经成为定局,而且很可能是大面积减产,至于减产在农业社会中的严肃意义,就不必多言了。几乎可以想象,这个糟糕的秋收期之后,本就处于军事对峙状态的青徐地区会出现什么乱子。
不过,从另一个比较偏门的角度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种情形下,军事行动的效率似乎会大大降低……雨水、山区,平行穿过琅琊郡、东海郡的两条大河暴涨,再加上物资的缺乏,似乎让琅琊一带失去了爆发大规模战斗的可能性。
就是在这种阴雨绵绵的状态下,郭嘉带着约百余人的‘慰问团队’,在两曲甲士的护卫下,合计五百余人,举着关羽和审配的旗帜,大摇大摆的冒雨进入了琅琊郡。
前两天没什么好说的,因为琅琊郡的局势过于实际了一点……这里的地盘实际上是按照地形特点被一群青徐本土军阀给分割控制的,而非是按照之前的行政分划所领。比如说,琅琊郡南面武水西岸的重镇缯国县(后世枣庄东侧地区),目前就是被一个叫郝普的人领两千兵所驻扎控制着,此人是刘备部将,如今归属夏侯惇所统一调配。而同样的道理,琅琊最北面这一块,也就是箕屋山以北的姑慕县,老早就被关镇东关将军给令人划拉走了。
险要的箕屋山其实才是臧霸那些所谓青徐泰山豪霸们与河北本治之间的分界线。
然而有意思的是,郭嘉带着一群明探、暗探,还有四百甲士,在自家地盘行军,居然也能被人跟踪……于是乎,在确定无误后,郭奉孝过了箕屋山的隘口,干脆就让大部队先行,自己只带数十人藏在了隘口的关卡内,并成功捕获了此人。
不过,等他见到这人以后,却端是觉得有些滑稽,因为这个人他认识,而且双方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颇有些缘分和交情。
“元直别来无恙。”
郭嘉认出此人后,稍微一怔后,却是一边继续盘腿坐在榻上喝酒暖身,一边示意此地关隘守将去给对方解缚,除此之外并无表示,倒是颇显无礼。
而另一边,全身湿透的徐庶被解开绳索后,倒是半点惊疑都无,更没有生气,反而摇头自嘲:“我本该想到的,箕屋山口如此要害之地,此地守将虽名义上属吴敦,却早该被你这位靖安台副使给拉拢过去才对。”
去了发冠,只束着马尾一般发型的郭嘉摇头不止,好像是在嘲讽对方察觉的太晚一般,却又示意对方上榻来喝酒:“元直且来暖暖身子……再与我说一说你之前都去了何处,为何此时又在此处,而且为何又要跟在我身后?”
徐元直也是做过贼的人,如何会在意对方的恣意,反而径直上前,与郭嘉一起饮酒取暖,并将自己此行缘由大略说了一遍。
原来,徐元直那日随着鲁肃、陈登、郭嘉一起到了邺城后,就存了游历四方长见识的心思,其人先是一直在河北腹地冀州、营州一带闲逛,中间鲁肃、陈登、郭嘉一起北行涿郡时他又趁机搭了一次伙向北面而去……但是,等到鲁肃、陈登南归之时,徐庶却居然没有随同转回,反而因为此行见识无数,愈发对各地风土人情起了兴趣,所以便兀自北走,出辽西卢龙塞向北,然后转向辽东游历去了。
在辽东,他去过高句丽旧都,去过最东面的乐浪郡平壤县,甚至还在大梁水畔的一处偏僻聚点遇到过前青徐名士管宁,并在管宁身前听了几个月的讲学……一直到太史慈忽然到达辽东招兵,他才从官方的布告栏上知道中原起了天大的大战,于是即刻转而向南,靠着在野外老虎口下救了平郭令杨修一命,得以上了输送军器的官船,然后渡海到达了东莱。
“担忧家中老母而已。”徐庶正色言道。“虽然家母身体康健,行动便捷,我走时她老人家也曾说过,让我不必挂虑她,三十而立再回家也不迟,但兵势如此,又怎么能放心呢?所以才一路匆匆……”
“你莫说你跟在我身后,只是顺路?”郭嘉单膝踩榻,摇动手中酒樽,却又一时冷笑。
“那倒不止如此。”徐元直愈发严肃。“顺路固然是顺路,但此行却存了跟在你身后看你举止的意思……你须知道,我在邺城便听过你名声,所谓邺下三害,张辽是蹴鞠场上的一害,马超是演武场上的一害,你是酒楼茶肆中的一害,吃饭喝酒从不给钱,偏偏你领军机要事,还无人敢找你讨钱……我是怕你出了河北管辖之地,又不像之前还有鲁子敬在侧,会固态萌生,祸害琅琊百姓!你须看到如今秋雨绵绵,秋收不利,琅琊百姓素来又极苦。”
郭嘉怔了许久,然后方才嗤笑一声:“邺下与此地是一回事吗?能在邺下开酒楼茶肆的,非富即贵,我喝他们一辈子,也算是劫富济贫一辈子了!我家殿下自家吃亏最多,都不在意,连田元皓都懒得弹劾我,也就是孔文举那些人喜欢骂我搏名而已……你说,出了邺下我都会小心,何况琅琊这里群豪割据、百姓生计艰难呢?倒是你,若我真是固态萌生,祸害百姓……你单人而已,又准备奈我如何?”
“且观形状。”徐庶举杯一饮而尽,方才昂然以对。“若你只是微微赖账,我身上还有当日元龙兄送的许多安利号钱票,便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你补上,若你领着五百人肆意糟践百姓,我虽只有一人一剑,却也未必不能取你性命!”
郭嘉愈发冷笑:“却不知如今徐大侠剑在何处?”
徐庶摇头不止:“刚在下面隘口内被围,我便知道奉孝你在此处,否则何至于主动弃剑就缚,还将自己的辽东游记说成是机密军件,让你下属好生替我保存……真要是想动手,就凭下面那几个人,早就死光了!你也活下来!”
郭嘉一时沉默,却又忽然拍手示意。
旋即,自有人将徐庶身上的几个物件送还——细细看来,也就是蓑衣一套、长剑一把、书箧一只,外加些许安利号钱票与零散钱财物件而已。
舍内他人俱皆退下,徐庶兀自喝酒用饭,而郭嘉却只在榻上取过那把宝剑来,然后直接拔剑出鞘!
剑光如秋水,樽影似凝霜……二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狭窄的山间关卡小舍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雨水淅淅沥沥不止。
其实,且不说郭奉孝身为戏志才副手,掌握一些额外的信息渠道,只说二人本就是同乡之人,又随着公孙珣的名声越来越大,又怎么可能不早早知道对方姓名呢?只不过当日徐州一事,双方高下立判,徐元直心存羞惭,郭嘉私下又性格疏懒,这才懒得点破而已,但如今双剑相逢,却是避无可避了。
不过,隔了片刻之后,二人却又几乎同时恢复了动作,一个继续喝酒用饭,另一个却迎着剑光眯眼开口,俨然是抹掉了尴尬的相互自我介绍:
“元直应该也知道了,官渡相持不下,令堂在颍川其实短时无虞,反倒是琅琊这里我有件顺路的事情,想借元直这一剑之勇与满身的湖海豪气一用!”
“我知道奉孝的意思,路过青州时我也听到了关于琅琊这边的流言。但时局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我反而暂时没了出仕之意,只想着往归颍川,保家母度过此番中原大战而已。”徐庶正色而对。“毕竟如今局面,等天下安生了以后再去科考出仕也不迟……你不知道,我自幼失怙,又是单家子,母亲一言于我便是天。而她老人家既然寡居,便素来教导我以忠孝节义立身,汉室在她那里还是极重的……”
“我懂,我懂!”郭嘉收剑入鞘,连连做声以对。“这不怪你,更不能怪你母亲……她不教你忠孝节义,难道要教你不忠汉室?而且卫将军赐你我长剑之时,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汉室会成这个样子呢?不过,元直恐怕也误会了,我请你帮忙,并不是要你看在这把剑的恩义上出仕于河北,而是请你看在当年卫将军赐你我此剑的期许上,为琅琊与青徐两州百姓行个公道!”
徐庶沉默一时。
“听元直刚才说什么天下安生了再出仕一语,还有什么汉室不汉室的,便知道你在河北游历一载,多少见识开阔了不少,心里有了一些感悟……最起码,元直此时心里应该有些计较,这天下是统一了好还是分裂着好吧?”郭嘉抚着剑鞘继续缓缓言道。“今日的局面,我不想说曹刘还有小天子与咱们的卫将军孰优孰劣,谁更有资格统领天下,但无论如何,割据琅琊,视本地百姓为私产,殊无律法治政的一群泰山贼寇,都不是好东西吧?死一个便好一时!”
“这倒是一句实话。”徐庶轻声以对。
“而且,如今秋雨不断,青徐灾荒已成定局。”梳着马尾的郭嘉努嘴向窗外示意。“这个时候,以你一个湖海之士来论,可以让刘玄德打入青州,也可以让我们河北兼并徐州,因为我们俩家大概都还是能维持生产,动员力量救灾的,但怎么能让一群贼寇在这里割据郡县,反复无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