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冬日的山谷中到了傍晚时依旧会雾气缭绕,不过驻扎在这里的汉军却已经毫不在乎,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雾气只是傍晚出现,到了晚间就会自动消散,恰如某些地方习惯性的早上起雾到了上午就消散一般。
换言之,这很可能是本地特殊地形导致的一种小气候而已,没必要少见多怪。
不过,军中主将公孙珣却以‘雾气太大’为理由,在此处足足拖延了四日都没有动身,也是让全军上下一时颇有猜度。
“将军,”最后,就连徐荣都忍耐不住了。“再等两日,不说逃逸入山林的败兵会有所泄露,只怕每旬都要来送补给的高句丽人也要到了,届时高句丽人有所准备……不要说他们会集结大军了,只是坚壁清野、早做防范,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吧?”
“为何是徐司马来说此事?”正在与王修核对文书的公孙珣暂停了下来,转而饶有兴致的对上了徐荣。“其余诸位人呢?”
徐荣一时无言以对。
没办法,他总不能说其他人都不敢来讲,只有他自己敢过来吧?
哦,别人都畏惧主将,就你徐荣脸大?
一旁的王修见状只是微微一拱手,就知机的暂且退下了。
“只是略有不解而已。”徐荣见到周边无人,这才稍微解释了一下。“十年不见的良机就在眼前,我军又足有万人……利刃在手,杀心又岂能不生?”
“说的好,利刃在手,杀心自起。”公孙珣当即颔首。“或者说,大军来此是干什么的?一万大军,辛苦集结起来花了我多少心思,动用了我多少人脉,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徐荣连连点头,其实这才是他最难以理解的事情……要知道,这只军队乃是眼前这位年轻县君辛苦万分七拼八凑出来的,比如自己这边,应该公孙珣动用了极大人情才换来的一次出击机会;又比如那些胡骑,多半是要花钱的雇佣军;还有那些辽东的民防、壮丁,若是不尽量打些大胜仗,难道回去后不需要对辽东太守高焉有所交待?
所以照理来说,眼前的军中主将才应该是那个最迫不及待的人才对。但是,他偏偏按兵不动。
“徐司马。”公孙珣扶着身前的几案继续叹气言道。“不是我推诿,实际上我恐怕才是军中最想进军的那个人,因为这只军队其实是我的私军,皆因我的个人私念才到此处……”
“是!”徐荣毫不犹豫的再度点头应道。
“但是,越是如此我越要小心谨慎。”公孙珣继续认真言道。“毕竟我不能让军中士卒因为我个人的私念而埋骨他乡。你想想,一万人,其中足足五千汉军,当日北出弹汗山乃是朝廷钦命,我都为死伤之众而日夜难眠,如今仅我公孙珣一人,那就更加背负不动了!徐司马……”
“是!”徐荣居然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宁可在此枯守,然后无功而返、丧失良机为天下人笑,也不愿让一郡人哭……没有保全大军的觉悟,我又这么可能私自出兵呢?”
徐荣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追问道:“莫非前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瞒徐司马,”公孙珣坦诚言道。“我之前是因为有内应才决定过来赌一把,然而坐原下来的太容易了,那守将的行为举止也太过奇怪,便不免起了疑心……”
就这样,公孙珣又将哑哑可虑之事娓娓道来,并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他其实也是想说服对方,毕竟对方本身就是这只七拼八凑杂牌军中实力第二强的人,而且本身还是汉军,如果他也选择无条件支持自己的话,那军中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再起什么波澜了。
“明临答夫确实年逾七旬了,”徐荣蹙眉言道,“身体渐渐不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从大局来看,哑哑可虑和贯那部有所举动也是常理……不过,将军谨慎为先我也无话可说,您是想守株待兔?”
“没错,”公孙珣终于将自己的打算摆了出来。“我准备再等几日,若是对方真有埋伏,那必然比我们耐心更差!”
是了!这个道理徐荣当然明白……高句丽便是真的搞出了类似于前汉‘马邑之谋’的惊天巨幕,那国小民弱的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支撑不久!
毕竟,想要捕获一万大军,即便是杂牌军,那高句丽人也必须要有三万到五万大军提前在前方布置好才行,而以他们的人口来论,基本上是需要国中总动员才可以做到这一步……而这么做,基本上会让整个国家的一切生产生活行动都陷入到停滞状态,并且还会对军事储备形成巨量的消耗。
而他们消耗不起!
这就是穷国、小国的悲哀!
所以,真要是这么耗下去,最先忍耐不住的一定是高句丽人……而且,他们还肯定不可能放任汉军占据坐原,肯定会主动趁着大军集结发起反攻!因为如果坐原反过来落在汉人手里,那之前高句丽数十年辛苦扩张获取的辽河上游数百里沃土就会立即被汉人和扶余人给重新夺回去,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这其实就是娄圭的所谓颇具妙计——守株待兔,然后随机应变!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一切都是以公孙珣的无端猜度为前提的,十之八九是对局势的错误判断。而且,公孙珣也需要为这种无端猜疑付出代价……这也是娄圭所言的魄力了。
当然,这个代价倒不是说他在这里一直按兵不动,会让真心搞政变的哑哑可虑和贯那部陷入危险之中。
讲实话,贯那部死绝了都跟他没关系,蘑菇大王死了更好!
真正的代价和压力来自于后方!
首先一条,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如果事后证明前面一片坦途,却只是因为公孙珣在此处耽误了大量时间,导致后来的军事行动无功而返的话,那‘为天下人笑’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其次,随着时间推移,抛开公孙大娘不说,辽东太守高焉也好、玄菟太守剧腾也罢,恐怕都会彻底醒悟过来,而他们会以两千石之位阶对公孙珣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谁也不知道!
高焉虽然懦弱,却是公孙珣正儿八经的主君,不需要前者狠下心来,只需要一个正式签署着他高焉太守大印的撤军文书送到,那公孙珣要么撤军,要么就要明白无误的负担起一个违抗军令的罪责……洗不掉的那种;
至于剧腾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信使过来,徐荣走不走?说白了,徐荣来这里本身就是违背军令的……按照原来的想法,坐原这里碰一下,打不赢直接回去,屁事没有,而打赢了一路高更猛进,什么后果也都会淹没在重大的军事胜利中。
现在呢?
徐荣为何忍耐不住,公孙珣心里真没有点数吗?
“伯进!”公孙珣说完打算后,又直接起身来到对方身前。“请你放心等待,我公孙珣就算是事不成,也不会让别人替我担责的……剧太守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他坐原乃是你一力攻打下来的,有这个功劳在手,剧太守也不会为难你的!”
“那将军你呢?”徐荣当即反问。“若是拖到需要坐原为我赎罪的时候,将军你又会是什么处境,没了坐原的功劳,你又如何向辽东那边交代!”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执其手而劝道。“万事我自担之,只希望徐司马你安心再等几日,而若是高句丽人真不派兵来,我也一定不会再有拖延,届时必将身先士卒,务必在年前让战事有个结果!不过这几日,还希望徐司马多多配合,在此处严防死守,以防万一!”
徐荣当即不再言语,转而躬身告辞。
亲自将对方送出大帐以后,公孙珣看着外面一到傍晚就出现的薄雾,也是一时感慨。
“令君!”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帐外的王修忽然出声。
“何事?”公孙珣被吓了一大跳。
“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情,正要提醒令君。”王修认真言道。“咱们粮草虽然充足,但主要都存放在辽河岔口大营中……”
“这是何意?”公孙珣登时蹙眉。“你是说高句丽人会派遣奇兵突袭河口大营?真要是那样,我们距离大营不过二十里,骑兵须臾便至,多少高句丽人也能把他们拍死在辽河边上。更别说那里距离玄菟本土极近,玄菟那里最少还有三四千骑兵,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我不是说高句丽人,我是说两位太守。”王修正色提醒道。“令君你想想,如果使者来营中,或许还会忌惮令君你的家世、威望、人脉,然后您强硬起来,他们说不定也是无能为力。可要是眼见着直接让你撤兵走不通,转而派人去接管后方大营呢?留守的士兵是认太守的使者呢,还是认吕县尉?届时两位太守把吕县尉抓起来,占据辽河岔口大营,然后不发粮草,我军也就只能自退了吧?!”
公孙珣悚然而惊,但旋即干笑:“换言之,若两位太守真有使者来到坐原这里,那我要么急速进军向前,要么就只能全军而退了吗?”
王修微微颔首:“届时恐怕并无第三条路可走,或者说使者到来后再想着强行拖延就不大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