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知道,公孙珣是没忍住笑。
“陛下!”太仆袁逢捧着笏板一脸恳切道。“臣听说当年孝文皇帝(汉文帝)专门下诏,要求天下人为天子制丧服三十六日,哪怕是继位的天子、亲生的儿子、亲手简拔起来的公卿列臣,不管是多大恩情,都要按照这个制度来办,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那些虚伪小人,跟先帝既没有血缘骨肉的关系,既无私下的恩德,更没有食君之禄这种事情,那他们这些人的‘孝’到底是从哪里来呢?居然能等到先帝去世数年才来哭孝?”
曹节、王甫纷纷颔首,三公九卿除了一个杨赐死死盯住这袁逢的背影外,居然大多闭口不言,而百官之中,不少袁氏门生居然在那里频频点头。
“不瞒陛下。”袁逢继续说道。“当日出了天象之后,就一直怀疑是这群宣陵孝子惹得祸,所以专门去调查了,陛下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王甫迫不及待的问道。
“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个逃犯!”袁逢一脸哀叹道。“此人在东郡,入室奸人妻,后来利用守孝的名义,夜间逃亡,最后来到洛阳,如今又跑到宣陵去哭孝。把这种人表彰为先帝的孝子,还封为郎官!能不出天象和灾异吗?臣恳请陛下,把这些人全部革职,然后该法办法办,该驱逐驱逐!”
“原来是这样!”曹节不禁正色询问。“那么如此,灾异就能彻底消除了吗?”
“若如此,何以服天下?”公孙珣清晰的听到身旁不知何人出言嘲讽。
“非也。”袁逢似乎是听到这句话一般,连连摇头。“如此,尚不足以安天下,还需要做第三件大事!”
“请太仆赐教。”
“臣,太仆袁逢,恳请陛下改元换号!”袁逢长身一躬,坦然言道。“如此,此番灾厄便自然消解!”
公孙珣目瞪口呆,却也不禁暗暗服气……好一个该元换号!好一个袁氏魁首!
而回到殿中,这番话说出来以后,天子当即大喜,直接就越过曹节和王甫,在御座上追问,是否如此处置便可以彻底化解灾厄?
袁逢毫不犹豫的肯定了这个意思。
这下子,自天子到两位大宦官,各自喜笑颜开,而下面的朝臣,则各自面色复杂,然而,无论如何,却再无一人上前去讨论此事了……否则,岂不是要把当政宦官和士人首领一起得罪!
“既然如此。”曹节一边往上面的台阶上回走,一边忽然宛如不经意般提起了一件事情。“陛下,此事应该就不需要再让百官私下上书了吧?”
天子当即首肯。
大朝会继续,众人却是五味杂陈……宦官的凶淫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而终于,随着日头西斜、天色将暮,天子驾先行,曹节随侍,而王甫立于陛上,冷笑四顾,方才拂袖而去。
接着,三公九卿各自无言,或快或慢而走,两千石随后,再往后,百官争出……换言之,这场被众多人所期待的大朝会却是终于‘胜利闭幕’了。
公孙珣一边随着人流来到殿外,却并没有直接出门往铜驼街而去,而是四处张望询问。准备找田丰说事情。
然而,就在公孙珣还在后面四处张望之时,他却不晓得——田丰此时早已经不在殿内,实际上着田元皓居然不顾礼仪,直接抢到殿外,并挡住了三公九卿的去路。
“司空。”田丰举着笏板朝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陈耽微微躬身。
“元皓!”不止是陈耽,三公九卿倒是八成都认得田丰,因为此人乃是冀州茂才,作为大汉顶级大州一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们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若有事,不妨去御史台或司空府一谈?”陈耽指了指周围密集的官流,不由强笑道。
这里的司空府不是陈耽的府上,而是司空位于铜驼街处的官方办公机构。
“不用了。”田丰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只是再度躬身一礼,便趁着夕阳解下自己的印绶,直接连着笏板一起递了上去。“丰是来请辞归乡的,还请司空恩准。”
旁边的袁逢率先变色,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倒是陈耽愈发着急……他可不想背上上任不久就把一州名士大才给逼走的恶名。
“司空不必在意。”田丰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嘉德大殿之外,当着猬集的百官大声言道。“阉宦当道,丰心有余而力不足,强留在御史台,怕是心中不能平,既如此,不如归乡苦读。”
陈耽松了一口气,复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本能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袁逢,这才回过头来接过了田丰笏板和印绶:“既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你且自去吧!”
田丰再度一拜,又朝自己的举主袁隗躬身一拜,这才退到了一旁。而三公九卿也各自低头,快步离开。
“元皓何必如此?!”从后面赶来听到此消息后,公孙珣宛如雷击,不禁不管不顾地直接拽住对方。“听我一言,此事尚有可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今日不过是一时挫折而已,你难道不知道桥公百折不挠的典故吗?何必行此激烈之举呢?!”
三公九卿早已离开,但光禄大夫桥玄实在是垂垂老矣,此时慢腾腾的从旁边走过,听到这四个字倒是不禁一怔,但旋即还是摇头走开了。
“此事与百折不挠无关。”田丰不禁喟然。“文琪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个侍御史乃是次阳公(袁隗)做太尉时征募举荐的,换言之,我乃是袁氏故吏。如今周阳公(袁逢)俨然是要与曹节、王甫等一干主政宦官互为表里,我留在此处居此职,然后再去想着诛宦,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公孙珣连连摇头:“那就不提做官之事了,还请元皓留在此处,为我出谋划策,我实在是需要仰仗你的智计……”
“不必了。”田丰就在这人流渐渐稀疏的殿外石阶下,干脆利索的拒绝了公孙珣的邀请。“我意已决……当归!”
“元皓!”公孙珣更加着急,只能死死拽住对方。“总要与我一句话吧?”
“也罢!”田丰不由叹气道。“我本不欲与文琪说的……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钜鹿!”公孙珣当即答道。“这我早知道。”
“那你可知道,祸害钜鹿最大的一名权宦是谁?”
公孙珣当即为之一滞,双手也是不由撒开,但依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赵忠!”
“正是你妻伯赵常侍!”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无半个字能说出口。
“敢问文琪于赵忠,难道会比袁氏于曹节、王甫要清白?”田丰不禁正色反问道。“就算是诛了曹王,难道你还会诛赵?我也不嫌你厌恶……当日我于铜驼街上对你言‘诛宦正在其时’,乃是因为看你拔刀对段熲后猜度到宦官新旧内讧,并未有半分真心景仰之意。”
公孙珣愈发无言。
天色已暮,田丰也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微微拱手,准备就此离去了。
这下子,公孙珣实在是没忍住,居然再度拽住了对方的衣袖:“若来日再见,不知元皓能否改颜相对?”
田丰一惊,然后不由回头苦笑:“我还以为文琪要问我何时动身,然后让你的白马义从沿路截杀我呢……我如此直言刺你,你不愤恨吗?”
“怎么会愤恨呢?”公孙珣连连摇头。“若是个庸人,这么戏我、嘲我,我还真就让人暗地里截杀了他,但如元皓这般人物,才智卓绝、品质高洁,宛如一块美玉,我又怎么会因为买不起这块美玉而恨上它呢?只会恨卖玉的人罢了!”
“得文琪此言,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田丰正色躬身一礼。“若有缘分再见,我田元皓必然视君为故交,届时,望你我能相顾坦然。告辞了!”
公孙珣撒开手,也是正色躬身一礼。
礼毕,二人便在这嘉德殿外直接分开了……一往东门而走,一往南门而行。
讲真,今天的大朝会对于早有准备的公孙珣而言真不算什么,因为他真的有所准备,而且有了新的方案,是真的要学习桥玄百折不挠的……但是,失去了田丰,却也真的让他失落了起来。
等出了南宫,公孙珣就愈发失落了,再加上天色已经漆黑,他便不禁趁着黑夜愤然怒骂道:“袁周阳凶淫之辈,他日必遭反噬!”
“无计可施之际,躲在暗处骂人家堂堂太仆是凶淫之辈,莫非也是百折不挠之举吗?”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把公孙珣惊得头皮发麻,甚至于直接摸到了自己的仪刀之上。
不过,几乎是一瞬之后,他就赶紧放下手来,然后老老实实的躬身大拜:“未想桥公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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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元年,曹节、王甫执政日久,天下汹汹,唯其与袁氏互为表里,实难骤除。尝朔日大朝,百官以天象、灾异扼之,几欲成事,袁逢为太仆,自起身言及改元,遂解曹王之困,百官多为袁氏故吏旧友,皆不敢复言。及晚,太祖出南宫,乃于铜驼街外私喟曰:‘袁周阳凶淫之辈,天下将乱,为乱魁者必此人也。欲济天下,为百姓请命,不先诛此子,乱今作矣。’光禄大夫桥玄桥公年六十有九,自后闻之,乃徐徐曰:‘如卿之言,济天下者,舍卿复谁?’”——《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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