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点不怪李府君,因为你便是想跟白横秋争夺关陇首领也没法争,而黜龙帮自是张首席亦步亦趋,靠着反魏安民汇拢天下英豪而成,你当日选择从了官军,自然也争不过我们。”谢鸣鹤说到这里,直接抛出题中应有最后之义。“但现在为时不晚,李府君若来,黜龙帮上下诚心以对,河北百姓也必当欢欣鼓舞。”
李定点点头,再度制止了身后几位都尉的作态,眯着眼睛来言:“谢兄说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现实事态来做映衬的……我也告诉你三件事如何?”
“李府君请讲。”谢鸣鹤明显不以为意。
“其一,我的兵马全在这里,你们打不进来,这是事实。”李定平静言道。“其二,我在你们过来的黑帝观北面地下,许久前便挖了许多暗沟,存了不少火油,上面则明目张胆的摆着一些柴堆……天亮之前,你们刚刚抵达,我是可以放火的,却没有放……这是诚意;其三,白横秋要攻击你们济阴行台的援军,我前日夜间便派人去做了告知,这也是诚意。”
谢鸣鹤听到一半便面色大变,耐着性子听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跃起,往北面归来。
众人闻言心情复杂,挖开下面果然见到有火油浸润……众人连夜赶路至此,如何会察觉到这些东西,也是有些后怕。
回过神来,徐世英再度来问:“三哥,他这是不愿意降了?”
“好像是如此。”张行点点头,复又反问回来。“你觉得还能打吗?”
“能是能,但委实艰难。”徐世英也给了自己的答复。“至于火油,只是一个引战的便宜,不至于影响战局胜负……所以,我还是一开始的意思。”
“那就是能打。”张行会意。“但是李定主动避战,还给了李龙头他们讯息,再加上此战一开始给我们报信的事情,不能不计算人家的恩义……我的意思是不打,你们几位大头领怎么说?”
“不打1谢鸣鹤率先表明态度。“李四郎态度坚决,这个时候打,只怕适得其反……先走。”
“先走1原本态度并不坚决的徐世英也开口应和。
程知理等人纷纷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犹豫放弃了作战。
唯独贾越与几位北面援军感到不理解,却没有反对,或者反对无效。
“那好,咱们走,往东去,从之前战场逃回平原。”说服了众人,张行立即催促。“尉迟将军也先跟我们去,在东面脱离了他们视野再分兵回转,不要露出破绽。”
尉迟七郎明显觉得有些泄气,只是颔首,却不应声。
就这样,已经走了一夜的大军直接转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说是失败,但张行回马枪的策略,最起码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最佳效果。
黑帝大观中央大殿的北侧楼上,李定望着这一幕,居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就这么走了?
确实是走了,黜龙军突围出来的残部在北面援军的混合护卫下,转向东面,迎着早晨的太阳,丝毫不顾牲口开始倒毙,毫不犹豫的快速离开了黑帝观,而且越过了表明空虚其实是陷阱的武安郡郡城,消失在视野内。
武安军上下振奋。
但这支部队的首领却依然不能振奋,实际上,李四郎非但没有振奋高兴起来,反而失去了刚才的坚定,重新变得迷茫和忧惧起来,甚至更加严重。
只是,他如今也学的不露在外面罢了。
另一边,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张行带部队渐渐走出二三十里外,大约算了算路程和时间,他忽然勒马,然后回头看向了那些明显释然、焦急、不甘的头领与援军首领们,却只点了雄伯南、徐世英、谢鸣鹤、崔肃臣、马围等寥寥几人。
待到几人来到路旁树荫下,这位张首席更是语出惊人:
“我回去一趟,劝一劝李四郎1
徐世英只觉得有些眩晕,复又看雄伯南。
雄伯南也皱眉:“咱们已经诚心诚意的劝过了,他反而挡住了,这个时候再去劝他,还有什么用?”
“李定这个人,是我生平所见难得的聪明人,最起码在军事形势上的见识和悟性超过我所见的所有人,政治上虽然差了点,但也算优秀,他肯定已经清楚自己的局势,甚至在我们逃出去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结果,之所以不降,无外乎是他恃才傲世,心里那口气不能吐出来,所以才会匆匆摆出这副样子,不愿意让自己落到被人鄙夷的地步。”张行认真对着几人来言。“而刚刚我们其实已经示威成功,无论如何,折返回来的勇气和援军上来便与我们宛若一体的团结他是看到了,老谢也肯定把话说明白了……现在将兵马撤离到不能威胁的距离,我再回去,说不得有奇效1
“是有几分这个意思。”谢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张首席这才回去有几分把握?”
“八分。”张行在黄骠马上笑道。“依着我看,他一开始就是围着当日战前与我约定的那个‘降’字来做防御的……而我此去,乃是个人上的回马枪,他若真无备,掏中了,也就成了。”
“那可以做这个买卖。”雄伯南听到这里,毫不犹豫转变了立常“他若来,以他的地盘和这次的手段、恩义,我觉得可以当龙头,他要面子,咱们给他足够大的面子1
“就是要这句话。”张行打量四面,点点头,不再犹豫。“我只一人去足够了!不管成不成,你们只继续向东,一路往清河、平原去汇集魏公他们!我叫你们过来,是怕说的话传开了,让李四郎觉得自己被拿捏受辱1
“好1徐世英抢先一点头。“三哥放心,事到如今,尽可将部队托付给天王与我们。”
张行看了对方一眼,毫不犹豫转身打马折回。
这一走,原本面面相觑等待的头领与援军首领各自惊疑,却被雄伯南、徐世英、谢鸣鹤等人速速迎上。
一骑飞驰,就比大军行进快的多了,张行一路行进,迎面越过数拨武安军追出来的哨骑,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时分便抵达了黑帝大观,然后却绕到南门,报上姓名张行张三郎,请求谒见李府君李四郎。
李定早下了楼,正在大殿前的广场上板着脸批复文书、布置军令,准备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内要点,忽然闻得王臣愕亲自来报,却是当场受惊,将纸笔掷于案下。
没有人感到惊疑,因为此时此刻,周边人跟李定一样惊慌不知所措,唯独一个苏靖方,却不是不惊,而是早就麻了。
而李定回过神来,更是在座中苦笑:“何至于逼迫到这种程度?1
周围人不敢接话。
半晌还是李定挥手:“让他来吧1
然后便站起身来,在正午的太阳照射下往中央大殿而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天之骄子,此世之潜龙,走到殿门处,一抬头,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无表情来看自己,却是心中翻滚,涌出一股无名之火来。
对视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这股无名之火反而愈盛。
下一刻,其人回身去看目光扫过自己妻子张十娘,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十娘,鞭子与我。”
张十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的金丝红绫长鞭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明显情绪不对的丈夫,然后便后退一步,挡在廊下,以防着对方要对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张行做什么。
然而,李四接过金丝红绫鞭来,看都不看身后张行,反而箭步上前,冷冷来对着黑帝爷的塑像喝问:“黑帝爷,我有一事不明,我李定天生地载,有此昂藏之身藏天下兵甲之书,神仙真龙凡人豪杰又是算卦又是许诺,都说我是天生奇才,而天生奇才又当此乱世,为何无非常之运呢?前夜我便在这里做祈祷问你,昨夜又问,你都不应声,想来是我没有说清楚……现在我说的清楚,也请黑帝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生我才,是要我证位成龙?还是要我当个一统天下的陆上至尊?1
跟在堂外的人已经听傻了,唯独张十娘瞪大眼睛,连连喘着粗气。
但那塑像果然纹丝不动,分毫不应。
李定见此,愈发愤恨:“你还不应我吗?!你若不应,那这个塑像便是个寻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顶着你的名号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爷亲手鞭此木偶,以正视听!好也不好?1
塑像还是不应。
李定冷笑一声,直接跃上供案,然后灌足真气,对着身前黑帝爷的塑像狠狠一鞭抽下,复又接二连三,直抽的这塑像木屑横飞,抽的门内外的武安军大小将领侍卫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倒是张行此时抵达,之前听了半截,此时看见这一幕,不由鼓掌来笑:“李四郎好气势1
李定闻言,并不回头,而是定了一会,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爷的面上,方才在案上站着回头,居高临下冷冷来问:“你是来再劝降的了?”
“我是见李四郎豪气逼人,特来请你与我携手,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好使黜龙帮成一番大事。”张行昂然拱手入内。
李定愣了愣,忽然来笑:“既如此,你将黜龙帮首席让给我做如何?”
“不可以。”张行平静以对。“你若来做,帮内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龙头,开设行台……李四郎,天下虽大,可你统兵在前,我耕耘在后,天下何处不可去?何必再犹疑?”
李定还要说话。
张行却抬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对方,声振屋瓦:“不瞒李四郎,当日伏牛山中一谈,我便认定了,你是要承一统四海之运的天下奇才,今日还是如此,故此,呼云君一去不返,我来寻你!黑帝爷不应你,我来应你!这红山之下,正该是你兴天下一统之运的启程处……李四郎,何必再犹疑?李四郎,李定,你还不应我吗?1
李定定在案上,一时愣住,手中金丝红绫鞭居然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