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又按上了自己的小腹,七娘子又压低了语调。“九哥最大的心结,就是不能好好地孝敬生母。虽然对养母也有情分,但九姨娘的事,依然是他无法挽回的遗憾。到了现在,您看得出他最看重的姐姐是谁了吧?”
“凤佳和我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对于我查出五姐之死的真相,他很感激。家里的事,他全听我的。瑞云和我姑嫂和睦,时常和我诉苦,说婆婆对她多有搓摩。父亲要用到封子绣的力量,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就必须要哄得我开开心心的,不和他闹别扭。婆婆开心我稳固六房地位,对我另眼相看,言听计从。”七娘子的声音越来越高,要不是还记得肚子里的孩子,她简直要一边笑,一边说。“您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为难到我,您说一说。”
大太太无言以对。
她就像是出了龙宫的渔夫,才打开过玉盒,被盒中蕴藏的真相,熏得一下变成一个老妪。眼角眉梢之间猛地就多出了无限的心事,无限的重负,无限的震惊,与无限的茫然。对于七娘子的每一句话,她似乎都只能听而不能说,甚至连反击的力量,都已经不曾有。
“如果我的孩子出一点事。”七娘子轻声说,“不管是怀胎十月内,还是出生之后,他活着,四郎五郎没有事,他死了,自然有人陪他下葬。如果我平安康泰,那是最好。要是我也一起出事,就算我合了眼,也自然有人来带他们上路……我把话放在这里,信不信,太太自己衡量。”
现在大太太又可以说什么呢?
七娘子注视着这张苍老的、愧悔的无言面孔,她忽然间觉得自己一身轻松。
九姨娘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结,似乎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被她解开。
“而你又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今天的您吗?是什么让您的下半辈子,必须看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庶女脸色过日子吗?”七娘子轻声设问,又很快给了大太太答案。“是您对九姨娘下的毒药。若您只是冷遇她,只是逼迫她,我未必会怨你恨你,但你又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呢?我是她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我知道您也不得已,您也有您的难处,我本来也不想说出这些事情,甚至还会在明面上孝敬您,维持您的面子。——毕竟您名分上还是我的嫡母,无端端地撕破脸,我又能将您怎么样呢?”
“可您是非得要故技重施,逼我把话挑明,好,那我告诉您。太太,您的下半辈子,是输在了一个死人手里。您以为她很卑微吗?不,她就是死了,都可以赢你。”七娘子偏过头,笑了。“她虽然死了,但她教出来的女儿,要比你教出来的女儿强很多。此后数十年,你看着我,就会想到你的失败,就会明白今天你的遗憾,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她一下收住了口,将满腹想要吐露的话语,全都关在了心底。
没必要把大太太点得太明白了,就让她保持糊涂,保持懵懂,保持着这不堪一击的愚蠢,对于七娘子来说,才最有利。
大太太也没有说话,她张开口,又很快闭上了嘴巴,似乎正在费力地消化着七娘子的说话。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了无限的苦涩。
只是这短短一席话工夫,大太太似乎就老了十分,她本来虽然带了憔悴,但神色间还是有贵妇们习惯的养尊处优,但在这一刻,她面上透出的表情,实在是复杂得、伧然得,难以言喻。
屋内又静了一会,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与轻轻的对话声,似乎是王妈妈和谁在门前说话。
七娘子就站起身来,提醒大太太,“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太太想明白了,就快点出来吧。”
她停止了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紧闭的门扉。
“你不会的。”大太太低哑的声音,忽然间传到了七娘子耳内。
她于是偏过头去,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也正注视着她,她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神态间的灰败、的落魄、的难堪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她轻声地、恳求地说,“你不会的,小七,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会让四郎、五郎……你……你会好好对他们……”
剩下的话,大太太居然哽咽。
七娘子勾起唇角。
她究竟会不会,大太太已经无须知道。
“那,你就得猜了。”她轻轻地笑起来。“你猜我会不会?你敢不敢试试我会不会?你想,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
只看大太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敢。
恐怕非但不敢,她还要想一想在余下的日子里,怎么修复和七娘子的关系,怎么保证七娘子会好好地对待两个继子,怎么确保七娘子和她的孩子安稳健康。她的余生将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正如七娘子所言,她的安富尊荣,只系于七娘子一人的心情。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和她在西北的事。
那天晚上,九姨娘需要跪下来求大太太的一个喽罗给她一条活路。
而在余下的整个人生中,大太太要跪在七娘子脚边,祈求她的怜悯,她的宽恕。
这已经是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
她打开门出了屋子。
“二姐。”她招呼二娘子,“和娘说了几句莫氏的事……娘现在心情恐怕不大好,不希望人打扰。”
二娘子顿时皱起眉,“说了你现在双身子,让她别问你,添你心事——来,大姐、三妹都来了,六姐也派人出宫来送东西。我们先出去。”
“七妹原来躲在这里。”初娘子也寻了过来。
三娘子的招呼声从远处响起,九哥的笑声、权瑞云轻柔的说话声、许凤佳和四郎、五郎的斗嘴声、远处戏台方向的锣鼓声、鞭炮声……
七娘子就笑着和初娘子、二娘子一道,走进了一片锦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