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咬下唇,用这一丝疼痛,恢复了少许清明。
“想必张总管已经收到了一点风声。”她开了声,才觉出了声音中的嘶哑。“五姐下红难止,就在刚才已血崩去世……”
墙角微微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五娘子在杨家长大,虽然性格倔强,和下人们的关系未必很亲密,但大太太身边的几个仆妇,却无不是看着她长起来的。
张总管面色顿时多了几分哀痛,“怎么这样突然?!”
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小人这就打发人去宫中报信,告诉老爷知道。”
七娘子无力地点点头,还要嘱咐张总管几句话,却已经是心力虚耗无以为继,眼前逐渐发花,金星乱冒,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她做了几十个梦,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却又醒不过来。前世在孤儿院里,为了多吃一口饭,也要煞费苦心讨好管饭的阿姨,从小上学,她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本逃学偷懒的一个,尽管乡村小学学风散漫,她依旧努力读书。
整个少女时代,贫穷贯穿始终,她所有的一点点财富,在任何一个同龄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随手丢弃,总算成年,大学四年,她从一无所有奋斗到小有积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她最大的噩梦就是脑子不再灵光,那是她为人处事唯一的依仗,只要脑子还在,再深的绝境她也能找到一条出路,她对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来就好。
可在梦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助。
她知道自己身处于迷宫中,无数个岔路口只有一条正确的路,可线索实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脸,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说话声,响彻了一整个梦。
“草木灰还没有来?”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时的得意算不了什么,一辈子的得意,才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经结亲,亲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门拜访……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进宫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着气猛地坐起身,只觉得头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泪来。
“姑娘!”身边传来了立夏模糊的惊呼,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立夏下床挑亮了过夜的油灯,又点了蜡过来,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姑娘……姑娘请节哀,人死灯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纸一样的脸,极白的白里泛着微微的黄……
她还那样年轻!
九姨娘的死,铺垫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对于被病痛折磨得寝食不安的九姨娘来说,死与其说是终局,倒不如说是解脱。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为病痛所折磨,只不过为了儿女,才勉强支撑病体谋划心机打点绣品……她死得虽凄凉,却安然,像是一曲终了的余音,淡而袅然。七娘子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将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却太有冲击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个妙龄少妇不过几个时辰就咽了气,她还那样年轻,有那样多的快乐未曾享受,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实在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她犯过错,跌过跤,只因她还年轻,她实在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爬起身学会放下伤痛接受遗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还从来没有这样沧桑而嘶哑。“我实在很后悔,我实在是很后悔。我应该多抽她几个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说越急,终究语不成调,化作了哭声。
立夏沉下眸子,将烛台放下,轻轻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头。
“姑娘请节哀。”她又重复了一遍,“人死灯灭,很多事,您也没有办法。”
七娘子哭得双肩发抖。
她哭了一个来时辰,眼泪,终于渐渐是止住了。
天边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来热水服侍七娘子洗漱过了,又为她换了素色衣裳,往小厨房要了点心,服侍七娘子吃过,再陪着她去正房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与其说是请安,倒不如说是商议。
五娘子的死,背后是肯定有隐情的,到底是谁想对这位世子夫人下手,娘家人心里不能没有底。毕竟五娘子身后留下的一对儿子,以后就要靠杨家来照应了,指望远在广州的许凤佳与病骨支离的许夫人,未免太托大。
七娘子吃过一顿饭,心里倒冷静得多了,她惦记着权仲白的那几句话,很想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点。
却是才进了正院,就听到了大太太的声音。
“别拦着我!”大太太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叫喊过。“我和他们拼了!许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杨海东,你敢拦我!都滚开!谁敢拦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克制,反而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
屋内又传来了大老爷疲倦的声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脑……”
然后就是他的痛呼,一阵撕扯摔打的声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内哐啷啷的巨响此起彼伏,已是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