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人上门,从来都是贵客,若果都是权贵之家,两边私下较劲,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显摆自家的硬气,婆家人却也热衷于表达自己的富贵,其实说白了,娘家人不过是要强调出女儿的尊贵,婆家人却想要阐明媳妇嫁到自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明争暗斗,多年下来,遂成惯例。亲家上门,多半是要隐隐斗一斗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灵璧石,你有田黄石,我就有鸡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气。
当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门,情况自然不同,两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间素来又和睦,这斗富的事也就没人会提。可七娘子说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说是庶女,宗谱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尴尬,以许家人的傲气,未必会甘愿把她当嫡女来待,四少夫人从一见面,可以说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两。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紧张,不但亲自为她挑了衣服,还把去年合浦县令孝敬上来,最匀净的百多粒南珠镶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头面,赏给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传的和田玉镯……无非就是为了告诉许家人:连半个嫡女,我们杨家都养得这样金贵,五娘子的体面,那是不用说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压了妯娌们一头,几个嫂嫂能否服气,还是两说的事,今日赴宴,只怕这三个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锐气,从这方面来打压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虽说在江南礼俗也重,但进京后,七娘子却觉得这本来就紧绷绷的礼教里头,一下被塞进了更多内容,甚至于让她有目不暇给之感。纵使大老爷再度高升,几乎已经走到了文臣的最高点,就欠一个首辅没有攻克,但她却觉得,在京里做阁老的女儿,远没有在江南做总督的女儿自在。
也不知道被娇养惯了的五娘子,这新妇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大老爷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调令却是七八月才出的,这两个月中,只怕她受气不轻。
虽说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见惯世面,腥风血雨阵中杀出来的人物,梁妈妈丢了个话头,她自然就晓得怎么捡,“嗳,这怎么一样,金贵的又不是石头,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里会把这样的石头看在眼里?”
她与四少夫人相视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诚,四少夫人的笑里,却带了丝丝缕缕的假。
绕过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乐山居就在眼前了,这座里外三进房的小轩坐落在中轴线上,隐隐有压住小萃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这样的屋子,本来应该是由许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赶着走了几步,“杨七娘子留神台阶——”一边说,一边率先进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洁面容清秀的小丫鬟为七娘子打起棉帘子。
两个丫鬟是进不得乐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们带下去款待,梁妈妈、台妈妈伴着七娘子进了玄关,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北平尘土大,一路行来,身上难免带了些灰。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间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帘子出来,把七娘子拉进了屋内。
“祖母您就放过我吧,”她半开玩笑地将七娘子推到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头银丝的老人家跟前,“就连杨家妹妹都亲口说了,亲家老爷大人有大量,并没有认真和我计较!”
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双膝落地,给太夫人行礼。“小女杨善衡拜见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闪着蓝光的孔雀缎袄裙,虽然是老年,打扮得却一点都不输年轻人,稳重中带了富丽——从穿着到长相,都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虽然额头并未凸起,但那一脸的喜气洋洋,却是寸步都不让画中人。
她原本盘坐在炕上,此时却放下脚,半弯着身子柔声道,“哦?原来这就是杨家七娘子,真是久闻大名了,来,抬起头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七娘子心头一突,一时间,真是有无数心事流过,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抬起头,自然地让这位祖母辈的老人家,审视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还很锐利,并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发凉,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赞,“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过头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气,是人家知礼。你还当真了不成?一会等亲家老爷来了,你再当面赔过罪,不然,我是不罢休的!”
一点都没有给四少夫人面子。
可据大太太说,五娘子来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时是最宠爱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