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但善梧如遭雷亟,一下就转过身来,跟着善桐急急地出了祖屋。
不知不觉,他紧紧地攥住了善桐的手,力道之大,甚至握得小姑娘有几分生疼。
这一路大家就走得很沉默,善梧低垂着头和妹妹手牵着手,手上力道时轻时重——善桐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此时善梧心里,定然是百味杂陈,千般思绪翻涌。她心头涌上了少许怜惜,一时间竟又有了些羞愧,可过了一会,又想到了这些年来眼见的,经历过的种种惨事。在回乡道上的那一声惨叫,桂太太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村墙外日日新死的流民……
她的心又渐渐地硬了起来,在心头暗暗地道,“要怨,就怨这逢高踩低的世道,须、须怨不得娘,怨不得我。”
可过了一会,又想到刚才二姨娘血流披面,犹自不管不顾地猛力磕头,口口声声,只求老太太放梧哥一条生路,让他跟着南下的情景……
善桐就觉得自己刚才吃下的不是粮食白面,而是一团团的蚂蚁,这麻痒到了极致,让人坐立不安的些微痛楚,让她甚至都不敢直视善梧。只好在心里暗暗地埋怨:为什么这世道这样艰难,为什么……为什么贵人们不顾底下人的死活,要让西北的万千子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娘要为爹纳妾,为什么榆哥要有这一劫,为什么二姨娘这样不懂事……
千万个为什么,在善桐脑海中盘旋不去,好像一群聒噪的老鸹儿,在她耳际盘旋,竟让她显得分外沉默。直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她才打起精神来,吩咐望江端茶倒水,将兄弟三个,领到了王氏起居的东里间依次坐下,却依然是不发一语,榆哥几次有所异动,都被她用眼神压下了:此时此刻,虽然长幼有序,但善桐凭借着她在长辈跟前受到的信重,俨然已经成了家中说一不二的小主母。
这反常的,带有压迫感的沉默,一路持续到大姨娘悄悄进屋,才多少被打破了一点儿。善楠自然立刻就向母亲投去了询问的眼神,但大姨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慈爱地望着善楠,态度中多少也带了担忧和不舍,但却终究是要比二姨娘的绝望,来得从容得多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这两个姨娘,到底谁为人好些,一眼望去,已经一目了然。如果二姨娘有大姨娘半分聪明,又怎么会这样骄狂呢?
善桐忽然自失地一笑,她发觉自己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发现,乱了方寸。
难怪母亲不肯明说……即使是亲如母女,也有些话有些窍门,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众人又等待了很久,王氏才领着二姨娘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却没有让二姨娘跟进堂屋,还在院子里,就吩咐望江,“拿热水和云南白药来,让大椿给二姨娘上药。”
自然就有人啧啧连声地将二姨娘扶进了屋子里,善桐隔着窗户想要看看二姨娘的神色,可二姨娘头垂得实在太低,她还没看清楚,王氏已经进了里屋。
“人倒是齐全啊。”王氏扫了大姨娘一眼,抿着唇不动声色地道,“樱娘呢?今儿个如何,可以出门吗?”
或许是杨家血脉里就有这样的病根子,善樱的身体虽然要比善柳好些,但进了秋冬也经常要犯哮喘,和善柳一样,等闲都是不出门的。大姨娘进了冬天,不是照管榆哥的起居,就是进内院去陪善樱,也很少在人前现身。
“怕是不大能出门的……不过,她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大姨娘从容地道,“还不是听长辈们的安排,难道还容得她反了天不成?”
虽然由头至尾没看善梧一眼,但话里到底还是露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王氏好似没有听到,神色不变地放过了大姨娘的话茬,“既然樱娘不能来,那也就罢了,闲话不多说。如今村子里的情景,大家都是看得到的,三房的柏哥、四房的桂哥同两个婶子,都要到安徽去了。我们家和三房、四房不大一样,你们父亲就在定西,因此我是不会走的——但也不能一个都不送出去,大姨娘帮着楠哥收拾出一个包袱来,明儿就动身……楠哥一路要听柏哥的话,也要灵醒一些,出门在外不比在家,没人顺着你的少爷性子,要警醒小心,别被人欺负了去。”
这番话固然耸动,但一来善桐心里有数,二来善梧其实多少也猜到了些,因此唯独只有善楠一个人大惊失色,立刻就站起来道,“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结巴得几乎赶得上榆哥,望了生母一眼,也不知得了什么眼色,断然又道,“我不走!”